第20章 芒种节送花神
芒种的太阳刚爬过荣国府的飞檐，金晃晃的光就泼了满院。大观园像被谁撒了把糖，空气里飘着花蜜的甜香，连风都带着股暖融融的热闹。今儿是送花神的日子，按老例儿，得祭祀花神，把彩纸剪的幡子系在花枝上，算是恭送花神归位，盼着来年春日，花儿能开得更繁盛些。
姑娘们早早就打扮妥当，一个个像刚从画里走出来的。迎春穿了件鹅黄绫子袄，外面罩着件水绿比甲，安安静静地站在香案旁，手里捏着串蜜蜡珠子，指尖轻轻；惜春是月白背心配着石青裙子，眉眼淡淡的，正蹲在地上看丫鬟们摆供品，偶尔伸手扶正歪了的苹果；最是湘云活泼，红绸子束着发，头上簪了满头的石榴花，粉的、红的，挤挤挨挨的，笑起来时，花儿像跟着她一起颤动，活脱脱一朵炸开的太阳花。
沁芳闸边的空地上，早就搭好了香案。案上摆着三足铜炉，里面燃着上好的百合香，青烟袅袅地往上飘，绕着柳枝打了个旋；旁边是各色鲜果，青的梅子、红的樱桃、黄的枇杷，摆得像幅调色盘；还有一坛新酿的花蜜酒，泥封刚敲开，甜香就漫了开来，引得蜜蜂嗡嗡地围着转。丫鬟们忙着往桃树枝、海棠枝、梨树枝上系彩幡，红的像霞，粉的像云，绿的像叶，风一吹，哗啦啦地响，倒像无数只彩色的蝴蝶，在枝头扑棱棱地飞。
“林姐姐怎么还没来？”湘云攥着把小巧的银剪子，正踮着脚往蔷薇枝上系幡子，红绸子在她手里绕了个结，回头望了望潇湘馆的方向，辫子上的石榴花跟着晃，“昨儿傍晚还跟我说，今儿要一起给花神磕头呢，怎么这会子没影了？”
探春手里捏着条藕荷色的彩幡，正往梨树枝上系。幡子边缘绣着缠枝莲，是她前儿夜里挑灯绣的，针脚密得很。闻言，她系幡子的手顿了顿，抬头望向潇湘馆的方向。那里竹影森森，绿得发黑，院门关得紧紧的，连檐下的铜铃都没晃一下，不像有人走动的样子。
她心里便猜着了七八分。黛玉素来多愁，尤其见不得花落。芒种送花神，看着是热闹的仪式，在她眼里，大约更像一场“送别”——送那些开过的花、谢了的春，往岁里的伤感便跟着涌上来。这几日园子里的花谢得厉害，桃花落了满地，被人踩成了泥；海棠瓣飘进沁芳溪，打着旋儿漂远；连她最爱的芍药，也蔫了大半。黛玉每日都要提着小花锄去葬花，帕子上总沾着泪，眼眶红红的像含着露。让她来送花神，怕不是要触景伤情，哭得更凶。
“许是夜里没睡好，身子乏了。”探春笑着打圆场，把彩幡系得更牢些，绸子在风里舒展开，像片轻盈的云，“咱们先开始吧，等她歇够了，闻着这酒香花香，自然就来了。”
祭祀仪式简单却热闹。贾母嫌日头毒，没来，姑娘们便自己主持。宝玉捧着香炉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，额头都碰红了，嘴里嘀嘀咕咕的：“花神姐姐莫怪，今年的供品虽简单，却是我们亲手备的，来年定给你多供些好酒，再让袭人绣个最艳的幡子……”惹得众人首笑。宝钗站在香案旁，指挥着丫鬟摆果子，哪个该放左，哪个该放右，说得有条有理，脸上始终带着温温柔柔的笑。探春和迎春、惜春一起，把最后几枝彩幡系完，满园的花枝顿时像披了彩衣，红的、绿的、粉的，鲜亮得晃眼，连空气都跟着活泛起来。
仪式一结束，姑娘们就散开来玩。湘云拉着宝玉要去采最新鲜的蔷薇，说要插在胆瓶里送老太太，一路笑着跑远了；迎春和惜春坐在石凳上斗草，手里捏着车前草、蒲公英，比谁的草更韧；宝钗在一旁看着，偶尔帮着评理，笑声像银铃似的。
探春却借故留了下来，说要再检查一遍幡子有没有系牢。她慢慢走到梨树下，望着潇湘馆的方向，眉头轻轻蹙着。风拂过梨枝，彩幡哗啦啦地响，像在替她叹气。她知道黛玉的愁，不是矫情，是真的把花当成了知己——花开时欢喜，花谢时伤怀，就像她自己，总觉得“一年三百六十日，风刀霜剑严相逼”。
“紫鹃姐姐在吗？”探春往潇湘馆走，刚到月洞门，就见紫鹃正站在廊下扫落花。她手里拿着把竹扫帚，轻轻扫过青石板，把粉白的桃花瓣、嫩黄的梨花瓣拢成一小堆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花魂。
“三姑娘来了。”紫鹃连忙停下手里的活，转过身笑着福了福身，围裙上沾了些花瓣，倒添了几分俏皮，“姑娘正屋里看书呢，许是累了，没出声。我去通报一声？”
“不用了。”探春摇摇头，目光往屋里瞟了一眼。窗纸上映着黛玉低头的影子，一动不动，手里像是捏着本书，大约又在对着书页发呆。“我就是过来瞧瞧。刚才在园子里摘了些蔷薇，开得正好，想着林姐姐许是喜欢，让你拿进去给她解解闷。”
说着，她从身后丫鬟手里接过个白瓷小瓶。瓶是素面的，没描金没画花，却透着股清爽；里面插着几枝新开的蔷薇，粉的像刚匀的胭脂，白的像落了半的雪，花瓣鼓鼓囊囊的，还沾着晨露，亮晶晶的，看着水灵灵的，不像快谢的样子，倒像刚从枝头跳下来的。
这蔷薇是探春特意让人留的。知道黛玉爱花，偏这几日花期将过，她早就让园丁把晚开的几枝细心护着，今儿一早亲自去摘的——就盼着这晚开的花，能让黛玉明白，花谢了，总有新的开。
“这花好！”紫鹃眼睛一亮，伸手碰了碰花瓣，晨露沾在指尖，凉丝丝的，“姑娘昨儿还念叨呢，说今年的蔷薇怕是看不上了，没想到三姑娘这儿藏着好的！”
探春从袖里掏出张素笺，是她常用的那种细棉纸，裁得方方正正的。笺上是她亲手写的字，笔锋清秀却带着股爽利劲儿，不像黛玉的字那样娟秀缠绵，也不似宝钗的字那般圆润平和，倒像她说话的语气，首来首去的，却透着真诚。
“还有这个，”她把素笺递给紫鹃，指尖轻轻碰了碰纸边，“劳烦紫鹃姐姐一起交给林姐姐。就说是……我瞧着花好，想起她许是爱听句宽心话。”
紫鹃接过瓶子和素笺，连忙应着“哎，姑娘放心”，转身轻手轻脚地进了屋。探春没再多留，就站在竹影下等了片刻。风穿过竹叶，沙沙地响，像谁在低声说话。见紫鹃在屋里对着她悄悄点了点头，她才转身往回走，脚步轻快了些，像卸下了什么担子。
屋里，黛玉正对着本《牡丹亭》发呆。书页翻到“惊梦”那折，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那行字，被她用指甲划了又划，纸页都起了毛边，墨痕晕开，像滴落在纸上的泪。听见紫鹃进来，她也没抬头，只淡淡道：“回来了？外面热闹吗？”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，像是刚哭过。
“姑娘，您瞧谁送花来了？”紫鹃把白瓷瓶往案上一放，轻轻推到黛玉面前，语气里藏不住的欢喜。
黛玉这才抬眼，目光落在那几枝蔷薇上，愣了愣。花瓣得像要滴出水来，香气清冽，混着淡淡的晨露气息，不像快谢的残花，倒像把整个春天的鲜活都拢在了一起。她伸出手，指尖轻轻碰了碰粉蔷薇的花瓣，晨露沾在指腹上，凉丝丝的，倒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“三妹妹送的？”她轻声问，睫毛颤了颤，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暖意。府里的人都知道她爱花，却少有人像探春这样，能猜着她的心思，送来的不是开败的残枝，而是正盛的新花。
“是呢，”紫鹃把素笺递过去，见黛玉指尖停在花瓣上不动，便把纸笺往她手边又送了送，“三姑娘还附了张纸条，说是特意写给您的。”
黛玉展开素笺，目光落在那行字上——“花谢还会开，人别总伤心。”
字迹是探春惯有的样子，笔画里带着股不认输的劲儿，像她系彩幡时用力的模样，也像她怼赵姨娘时清亮的语气。没有华丽的词藻，却像一句实实在在的叮嘱，首来首去的，却暖得人心头发烫。
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。这口气里没有伤感，倒像松了口气似的。是啊，花谢了，明年还会开。你看这蔷薇，别的花都谢了，它偏开得这样热闹，像在跟她说“别只顾着哭，看看我呀”。她总盯着那些落了的花、去了的春伤怀，倒忘了眼前还有开得正好的。
“把花插在窗边吧，”黛玉对紫鹃说，声音里的哽咽淡了些，甚至带了点浅浅的笑意，“让阳光照得着，别辜负了这好颜色。”
紫鹃笑着应了，拿起白瓷瓶，往窗边挪了挪。阳光正好穿过竹影，在花瓣上投下斑驳的光点，粉的更艳，白的更亮，连带着屋里的空气都仿佛鲜活了几分。
黛玉重新拿起《牡丹亭》，目光落在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上，心里的堵闷却散了大半。她知道，探春这是在劝她——别总困在过去的愁绪里，别总把自己裹在“风刀霜剑”里。眼前还有开得正好的花，还有记挂着她、愿意说句宽心话的人。
窗外的竹影轻轻晃动，叶尖上的露珠滚落，滴在青石板上，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，像谁在悄悄点头。黛玉的嘴角，悄悄弯起个浅淡的弧度，像被晨露润过的蔷薇瓣，带着点刚醒的温柔。
园子里的热闹还在继续，湘云的笑声、宝玉的吆喝声，顺着风飘过来，清清脆脆的。探春站在梨树下，远远望着潇湘馆的方向，见窗台上的白瓷瓶被挪到了最显眼的地方，花瓣在阳光下闪着光，心里轻轻舒了口气。
她知道，黛玉的愁绪深，不是一张纸条、一束花就能彻底驱散的。但这枝晚开的蔷薇，这行简单的字，能让她此刻的心里暖一分，眉头松一分，少一分凉，便够了。
芒种的风带着花香吹过，拂动着枝头的彩幡，哗啦啦地响，像谁在低声说：花会再开，人会常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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