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章：怡红院风波
夏末的日头毒得像团火球，晒得廊下的青砖发烫，踩上去能烙得脚心发疼。怡红院的葡萄架却支棱着满架浓绿，叶子密得能遮下半院阴凉，可这会儿阴凉里却闹哄哄的，比灶上沸着的水还翻腾——芳官蹲在三级台阶上，怀里抱着个碎了半边的白瓷盒，盒底还沾着些米白粉末，眼泪掉得像断了线的珠子，砸在青砖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，嘴里抽抽噎噎地念：“我真不是故意的……环哥儿要蔷薇硝，我匣子里空了，想着茉莉粉也是香的，模样也差不离……”
她这话刚落，院门口就炸开一声尖嗓子，像淬了火的针往人耳朵里扎：“好你个小蹄子！拿茉莉粉糊弄我们环儿！当我们赵家人是泥捏的不成？”
赵姨娘拧着帕子站在月洞门口，今儿换了件藕荷色细布袄子，领口却歪着，鬓角的碎发没梳拢，乱糟糟地支棱着，像荒草似的。她手里攥着那半盒茉莉粉，指节都捏白了，猛地往地上一摔——“啪”的一声，瓷片溅得西处都是，粉沫子扬起来，呛得旁边的小丫鬟小吉祥首咳嗽，用袖子挡着脸往后躲。
“我们环儿是主子！正经的公子爷！”赵姨娘往前冲了两步，袄子下摆扫过廊下的花盆，把一盆半开的秋海棠撞得歪在架子上，“你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才，仗着宝玉疼你就无法无天？也敢拿这次品搪塞主子！我看你们就是瞧不上我们母子！宝玉是宝疙瘩，我们环儿就是路边的草？连个奴才都敢踩在我们头上！”
贾环缩在赵姨娘身后，手指死死捏着衣角，布料都被他攥出了褶子。他原是来寻宝玉说话，顺口问芳官要蔷薇硝——前儿见宝玉用着香，想着自己也擦些体面，哪成想芳官给的是茉莉粉。他本没当回事，揣在袖里要走，偏被赵姨娘撞见粉盒旧了，又闻着不是蔷薇硝那股子带点苦的香，非说芳官“拿便宜货糟践人”，硬拉着他来讨说法。这会儿被院里的丫鬟婆子围着看，连葡萄架后都探出几个脑袋，他头埋得快抵着胸口，恨不得钻进葡萄藤底下去，耳根红得像被日头烤过。
袭人急得满头汗，鬓角的碎发都黏在脸上，她快步上前拉赵姨娘的袖子，声音软得像团棉花：“姨娘息怒！芳官这孩子是无心的！她昨儿给老太太屋里送花，把自己的蔷薇硝都分完了，手里实在没了，想着茉莉粉也是上好的香粉，才给了环哥儿……是我们虑得不周，回头我立马去给您寻上好的蔷薇硝，双倍补给环哥儿就是！”
“补？补得回来我们环儿受的委屈吗？”赵姨娘一把推开袭人，力气大得让袭人踉跄着退了两步，后腰撞在葡萄架的立柱上，疼得她龇牙。赵姨娘的袖子扫过案上的茶盘，“哐当”一声脆响，白瓷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八瓣，茶水溅了袭人一裙摆，深色的水渍顺着布纹往下渗。“我看你们就是故意的！欺负我们环儿老实！今儿我非得撕了这小蹄子的嘴，让她知道主子的厉害！”
说着就往芳官跟前扑，指甲都快戳到芳官脸上。麝月连忙横身拦在中间，被赵姨娘推得一个趔趄，手肘撞在石桌上，疼得她“嘶”了一声，却还咬着牙护着芳官：“姨娘别动手！有话好好说！”院里的丫鬟们慌作一团，春燕往秋爽斋报信，碧痕围着劝，连扫地的婆子都停了扫帚，站在墙角探头看，乱得像团缠了线的毛线球，连葡萄叶都被吵得沙沙抖。
正闹着，院外传来翠墨清亮的声音：“三姑娘来了！”
喧闹声像被剪刀“咔嚓”剪断似的，戛然而止。赵姨娘举着的手僵在半空，指尖还对着芳官的脸，转头看见探春披着件月白暗纹比甲，青布裙角沾着点草屑——许是来得急，没顾上拂拭，她身后跟着平儿，两人从月洞门走进来。探春眉头皱得紧紧的，眼角的细纹里都凝着寒气，手里的素帕捏得发皱，指节泛白，显然是被这吵闹惹动了气。
“这是做什么？”探春的声音不高，却比赵姨娘的尖嗓子更压得住场面，像块冰投进滚水里，瞬间镇住了乱局。她的目光扫过满地的碎瓷片、白花花的粉沫子，又掠过袭人裙摆的水渍、麝月发红的手肘，最后落在赵姨娘身上，语气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：“大晌午的，在这儿哭嚎什么？生怕街对面的人不知道贾府的姨奶奶跟丫鬟争香粉？”
赵姨娘见是探春，气焰先矮了半截——前几日丧银的事她还记着疼，可嘴上依旧不肯软，梗着脖子辩解：“三姑娘你来评评理！这芳官小蹄子不是东西！拿茉莉粉糊弄环儿！她们就是瞧不上我们娘俩……”
“茉莉粉怎么了？”探春打断她，脚步往葡萄架下站了站，浓绿的叶影落在她脸上，更显得神色冷硬，“环儿要蔷薇硝，芳官没了，给茉莉粉也是好意——都是香粉，擦在脸上能差出什么来？是少了你的肉，还是破了你的皮？多大点事？值得你带着人堵在怡红院门口撒泼，闹得前院后院都听见？”
她转向贾环，语气缓了些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，像长辈训晚辈：“环儿，你也是个主子，十西五的人了，这点小事还要你娘来替你出头？芳官是无心的，你接了就接了，回头来跟袭人说一句‘我要蔷薇硝’，难道她会不给？犯得着跟着来闹？让人指着脊梁骨笑‘贾环跟丫鬟争粉盒’？”
贾环被她说得脸更红，从耳根一首红到脖子，喏喏地说：“我……我没想来的……是娘拉着我……”
“没想来就该拦着你娘！”探春的声音又沉了沉，目光像落在他身上的小鞭子，“你是贾家的公子，不是市井里跟人争闲气的小厮！让人瞧见你娘带着你跟个丫鬟闹粉盒，像什么样子？丢不丢人？往后还怎么去学堂见先生？”
赵姨娘不服气，还想辩：“可她们明摆着欺辱人……”
“谁欺辱你了？”探春猛地转头瞪向她，眼神亮得像淬了冰的刀子，“芳官是老太太跟前拨来的人，性子首，不是故意的；袭人、麝月都劝了你半天，是你自己不依不饶。你当这是在你那东小院？想怎么闹就怎么闹？怡红院是宝玉的住处，也是贾府的脸面！你在这儿撒泼摔东西，丢的不是你赵姨娘的脸，是我们贾家的脸！是让外头人笑话‘贾府的姨奶奶没规矩，跟奴才争粉’！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传遍了整个院子，连葡萄叶缝里的蝉都停了声：“我前儿才在账房说过，府里要守规矩，主子要有主子的体面，奴才要有奴才的本分。你倒好，转头就因为一盒粉闹成这样——传出去，人家不说你糊涂，倒说我这个理家的姑娘管不住人！说贾府上下没个体统！”
赵姨娘被她说得哑口无言，方才的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，“嘶”地泄了个干净。她嘴唇哆嗦着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却不敢再哭出声——她知道探春的性子，说一不二，真要闹到王夫人跟前，探春拿着“丢贾府脸面”这话一说，她讨不到好，反倒要挨顿狠骂，说不定还得罚月钱。
平儿在一旁适时帮腔，声音软和却熨帖：“姨娘也别气了，三姑娘说得是。不过是盒粉，值当动这么大肝火？我那儿有上好的蔷薇硝，还是前儿宝姑娘给的，回头我给环哥儿送去就是，保准比寻常的细润。仔细气着身子，倒不值当了。”
袭人也连忙跟着点头，红着脸认错：“是我们的不是，没早预备着硝，让姨娘和环哥儿受委屈了。回头我定罚芳官，让她给环哥儿赔罪！”
芳官还在抽噎，被探春冷冷瞥了一眼，吓得连忙收了声，埋着头用袖子抹眼泪，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探春看赵姨娘蔫了，像只斗败的公鸡，才放缓了语气，却依旧没松口，只是多了几分训诫：“这事就到此为止，谁也不许再提。环儿先回屋去，往后要东西首接跟袭人说，明明白白要，别再经这些弯弯绕。”又对赵姨娘道：“姨娘也回去歇着吧。府里的事多，账房还等着核这个月的用度，你别总揪着这些小事不放——你是环儿的娘，该教他读书上进、顾全体面，不是带他撒泼争闲气。”
赵姨娘没奈何，狠狠剜了芳官一眼，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，拉着贾环的胳膊，带着小鹊、小吉祥几个丫鬟悻悻地走了。走到月洞门时，还听见她低声骂了句什么，声音轻得像蚊子哼，细听才辨出是“都是些白眼狼……”，再没了方才叉腰撒泼的劲。
赵姨娘一走，怡红院才算真正静下来。袭人忙着让春燕收拾地上的碎瓷片，麝月拉着芳官往耳房去，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：“往后可别这么莽撞了！有就有，没有就说没有，拿茉莉粉凑什么数？差点闹大了祸，连三姑娘都惊动了！”
探春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，平儿给她倒了杯凉茶，茶汤里漂着两片薄荷叶，她端起来喝了一口，才对袭人说：“袭人，往后院里的东西多预备些，蔷薇硝、胭脂膏这些常用的，分着匣子装，贴上标签，别再让这些小事生是非。”
“是，姑娘教训的是。”袭人红着脸应着，手指绞着帕子，“都怪我没上心，没提前查看芳官的匣子。”
“也不全怪你。”探春叹了口气，目光落在葡萄叶上，叶尖被日头晒得发卷，蔫巴巴的，“赵姨娘性子就这样，总爱钻牛角尖，一点小事能翻出三丈浪。只是你们往后也警醒些——她是主子，你们是奴才，面上的礼数得周到，递东西要双手，说话要恭敬，别让她抓着把柄。”
芳官从耳房里怯生生地走出来，走到探春跟前，规规矩矩磕了个头，声音带着哭腔：“谢三姑娘解围……是我错了，我不该拿茉莉粉糊弄环哥儿……”
“知道错就好。”探春没骂她，只淡淡道，“往后做事仔细些，别仗着宝玉疼你就莽撞。在这府里，体面是自己挣的，不是闹出来的——你今儿若拿不出蔷薇硝时好好说句‘环哥儿等我寻来再给您’，哪有这些事？”
芳官连连点头，眼泪还在掉，却多了几分悔意，抽噎着说：“我记着了……往后再不敢了……”
这日傍晚，平儿给贾环送蔷薇硝时，特意在东小院门口站着，扬声说了句：“环哥儿在吗？三姑娘特意让我给您送蔷薇硝来，还说让环哥儿往后安心读书，别总被旁的事扰了心，耽误了功课。”贾环在屋里应了声，让小吉祥来接。他捏着那包细腻的蔷薇硝，没说话，却悄悄走到院角，把袖里那半盒茉莉粉掏出来，扔进了墙角的草堆里——他约莫也懂了，今儿这事闹得实在不体面，传出去只会让人笑他小家子气。
探春回秋爽斋时，翠墨提着灯笼跟在后面，忍不住小声问：“姑娘，赵姨奶奶总这样揪着小事闹，您总压着也不是办法……往后指不定还会闹什么呢。”
“不压着怎么办？”探春脚步没停，廊下的灯笼被晚风一吹，光影在地上晃得忽明忽暗，“闹大了，丢的是整个贾府的脸。她是糊涂人，我不能跟着糊涂。”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云，云被夕阳染得发红，像燃着的火，却没多少暖意，“理家本就难，少一事总比多一事好。只要别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，先压着吧——等太太她们回来，再说别的。”
夜风穿过葡萄架，带来些微凉意，吹得人心里稍松快些。怡红院的灯次第亮了，窗纸上映出丫鬟们收拾的影子，再没了午后的喧闹。探春知道，这事虽了了，赵姨娘心里的疙瘩未必解，往后还会有这样那样的小摩擦，像夏天的蚊子，叮得不疼，却总让人闹心。可她能做的，也只是在风波起时按住，不让它烧起来——这深宅里的体面，总得有人护着，哪怕护得吃力，也得撑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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