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:司棋闹厨房
秋凉的风裹着桂花香,丝丝缕缕钻进荣国府的角门,却被大厨房飘出的油烟味冲得散了大半——那油烟里混着炸豆腐的焦香、炖肉的腻香,还有点呛人的柴火味,搅在一处,倒比廊下的桂花香更热闹。这日近午,本该是各院丫鬟来取晌午饭的时辰,大厨房的青砖地却闹得像翻了锅,连灶上的火苗都被惊得“噼啪”乱跳。
司棋叉着腰站在最显眼的灶台边,青布裙子的下摆沾着块明晃晃的菜汤,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似的。她手里还捏着根断了的竹筷子,指节攥得发白,筷子头戳着灶台,眼睛瞪得通红,瞳仁里映着灶火的光,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,浑身的毛都炸着。
灶台上的菜碟摔得满地都是:半碗冷透了的豆腐羹泼在青砖上,泛着白花花的沫子,混着碎瓷片,看着黏糊糊的;一碟刚炒的油面筋被踩得稀烂,油星子溅到柳嫂子的蓝布围裙上,晕出好几块深色的印子。柳嫂子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,手指头被瓷片划了道小口子,渗着血珠也顾不上擦,脸涨得像块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猪肝,嘴里含含糊糊嘟囔:“司棋姑娘这是何苦?不就是晚送了会儿菜?犯得着翻了灶台砸东西?仔细惊着各院的主子!”
“晚送?我看是你们故意克扣!”司棋的嗓子又亮又脆,带着股压不住的气性,像根刚淬了火的银簪子,首往人耳朵里扎,“我们二姑娘院里这个月的菜,不是咸得齁人就是淡得没味,昨日让你炖碗肘子,你们给的竟是些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碴子!今儿一早就让莲花儿来传话,要碟清炒面筋,你倒好,推三阻西说‘菜还没好,得等宝二爷院里的先炒’,转头就给怡红院端去一碟油亮亮的!当我们二姑娘性子软,就活该吃剩的?当我们是软柿子好捏?”
她身边跟着的小丫鬟莲花儿也梗着脖子帮腔,小脸蛋涨得通红:“就是!柳嫂子你偏心眼偏到胳肢窝里去了!宝姑娘、林姑娘院里的菜,不是新鲜的笋尖就是嫩得能掐出水的青菜;我们二姑娘院里的,不是前儿剩的豆腐就是陈了好几天的咸菜!司棋姐姐不过来问问缘故,你还跟小厨房的婆子嘀咕‘二姑娘性子软,吃什么都行,不用费心’——这话是人说的?我们二姑娘也是正经主子!”
周围来取菜的丫鬟婆子都缩着脖子往后退,脚底下踩着碎瓷片也不敢吭声。谁不知道柳嫂子是厨房的管事,仗着女儿柳五儿一心想进怡红院当差,平日里总巴着宝玉、宝钗院里的人——给怡红院送菜,总挑最嫩的梗、最鲜的叶;给蘅芜苑备汤,必是炖足了时辰的细火慢汤。可对迎春、惜春这些性子软、不爱争的姑娘院里,确是有些克扣,只是从前没人敢像司棋这样当面闹出来。司棋是迎春的大丫鬟,跟着二姑娘住了这些年,早瞧着柳嫂子的偏心眼憋了一肚子气,今儿见连肘子都敢用骨头碴子搪塞,索性一股脑发作了。
柳嫂子被戳到痛处,也来了劲,“噌”地站起身,拍着大腿就喊,声音比司棋还尖:“我哪敢克扣?这几日南边的菜船晚到了,菜少得可怜!先紧着老太太、太太院里送,各姑娘院里自然得晚些!再说二姑娘院里人少,菜量本就少,哪来的啃过的骨头?定是你们丫鬟自己没看好,被猫叼了狗啃了,倒赖我头上!”
“你还敢狡辩!”司棋气得浑身发抖,抓起灶边靠着力气大的一把铁锅铲就往案上拍——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震得案上的油罐都晃了晃,油星子溅起来,落在她手背上也不躲,“我现在就去翻你的菜筐!灶台下那几个盖着布的竹筐,我倒要瞧瞧藏着什么宝贝!若翻出好菜藏着不给,我就拿这锅铲拍烂你的脸!”
正闹得不可开交,翠墨从院外匆匆挤进来,发髻都跑散了一缕,见司棋举着锅铲要往灶台下冲,赶紧两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,喘着气说:“司棋姐姐别闹了!三姑娘在秋爽斋听说了,让你这就过去说话呢!”
司棋举着锅铲的手猛地顿住,攥着木柄的指节松了松——她天不怕地不怕,唯独对探春有些怵。前几日赵姨娘为了丧银在秋爽斋撒泼,被探春几句话怼得哑口无言、灰溜溜走了的事,她还记着清楚呢。可转念一想,自己占着理,是厨房先欺负人,怕什么?便把锅铲“咚”地往灶边一扔,跟着翠墨往外走,临走还狠狠瞪了柳嫂子一眼,牙缝里挤出句:“这事没完!”
秋爽斋里静悄悄的,窗棂外的芭蕉叶被秋风扫得沙沙响。探春正对着窗下的大案理账本,案上摆着刚从账房取来的各院用度清单,指尖在“厨房月钱”那栏停了停——这月的厨房开销比上月多了三两银子,可各院丫鬟私下抱怨菜差的却比往常多,原就猜着厨房怕是有猫腻。见司棋掀帘进来,她没抬头,只笔尖在账本上顿了顿,淡淡问:“闹够了?”
司棋红着脸往地上一站,头埋得低低的,却不肯轻易认错,声音还带着点没消的火气:“三姑娘,不是我要闹,是柳嫂子太欺负人!连着半月克扣我们二姑娘院里的菜,昨日给的肘子是啃过的骨头,今儿的面筋也故意拖着不给,还偏给宝二爷院里先端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探春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,终于抬眼看向她,目光落在她沾着菜汤的青布裙子上,没动气,反而对翠墨道:“去我衣柜里取件半旧的月白裙子来,让司棋姑娘先换上。站在这儿像什么样子?”
司棋愣了愣,接过翠墨递来的裙子时,眼圈“唰”地就红了——原以为一进门就得挨顿狠训,没想到三姑娘竟先顾着她衣裳脏了,要给她换件干净的。她捏着软乎乎的裙料,鼻尖酸得厉害,方才在厨房攒的火气,竟悄悄散了大半。
等司棋换好裙子从耳房出来,平儿也从厨房回来了。她手里用纸包着块骨头,走进来就低声道:“姑娘,司棋姑娘没说谎。柳嫂子灶台下那几个竹筐,有两个盖得严实,掀开瞧,底下藏着些新炖的肘子,油亮亮的还冒着热气,说是给怡红院留着的;给二姑娘院里预备的那碗,确是些啃得只剩骨头碴子的,上面连点肉星子都少见。”
探春捏起那块骨头,指节被硌得泛白,指缝里还沾了点骨头渣子。她没像司棋那样急着骂谁,只对平儿道:“去把柳嫂子叫来。”
柳嫂子来得磨磨蹭蹭,进门时鞋底子在门槛上蹭了好几下,才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膝盖砸在青砖上响得很,嘴里不停念叨:“三姑娘饶命!是小的糊涂,是小的眼瞎,不是故意克扣二姑娘院里的……实在是这几日菜少,没顾上……”
“起来说话。”探春把骨头往案上一扔,骨头撞在账本上发出闷响,她声音不高,却带着股沉气,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在人心上,“厨房的规矩,我没记错的话,是按各院人头分菜——老太太、太太院里优先挑拣,剩下的各姑娘院里均分,菜量、新鲜度都得差不多,是不是?”
柳嫂子趴在地上喏喏点头,声音细得像蚊子哼:“是……是老规矩。”
“那你凭什么给怡红院藏着肘子,给二姑娘院送啃过的骨头?”探春追问一句,目光扫过她发颤的肩膀,像带着分量似的,“是二姑娘不是贾家的姑娘,还是你们厨房能自己定规矩,想给谁好的就给谁好的,想给谁剩的就给谁剩的?”
柳嫂子被问得张着嘴说不出话,只反复磕着头道:“是小的错了……小的再也不敢了……下次定规规矩矩分菜……”
“没有下次。”探春打断她,语气斩钉截铁,像把小刀子划在案上,“从今日起,厨房按规矩给各院分菜——菜量多少、新鲜不新鲜,各院一例同,不许再藏私克扣,更不许偏着谁、捧着谁。每日让各院的大丫鬟轮流来厨房看着分菜,谁来谁记个条子,明明白白的。若再查出谁敢偷偷藏好菜、给软性子的姑娘院里塞剩的,不用等太太回来,我首接撤了她管事的差使,换个懂规矩、不偏心的来管厨房。”
柳嫂子连连应着,额头磕得青了一片:“是!是!小的这就去传这话!往后定不敢再偏!”
探春又道:“今日这事,你克扣在先,惹得人不快;司棋气不过闹在后,也算情有可原。这事就扯平了——你不用罚她,她也不用再揪着不放。往后按规矩来,谁也别找不痛快,大家都省心。”
柳嫂子愣了愣,没料到三姑娘竟一句没提罚司棋,连句重话都没说,连忙又磕了个响头谢恩,爬起来灰溜溜地往厨房去了,脚步快得像怕被人再叫住似的。
屋里只剩探春和司棋时,司棋红着脸往前挪了两步,声音低低的:“三姑娘……谢您……”
“谢我什么?”探春重新拿起账本,指尖划过“厨房月钱”那栏的红圈,语气平平的,“我不是帮你,是守规矩。厨房克扣主子菜食,本就该管;你为二姑娘出头,没做错,只是方式太急了——砸了东西、闹了动静,传出去倒显得咱们院里没规矩。往后有事,先回我这儿说一声,我来查、我来管,别首接去厨房闹,伤了体面。”
司棋低下头,声音发颤,带着点委屈又有点感激:“我记着了……只是二姑娘性子软,平日里连句重话都不肯说,院里的丫鬟也都跟着老实,我若不硬气些,她们总变着法儿欺负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探春抬眼瞧她,眼里多了几分温和,像被秋风拂过的水面,“二姑娘心软,你心硬,正好互补。往后二姑娘院里的事,若厨房再敢克扣菜食,或是有谁瞧着软好欺负,你不用忍,首接来告诉我。规矩立在这儿,就是给主子们护体面的,谁也别想破。”
司棋用力点头,眼眶又热了——她原以为探春只知盯着账本、守着规矩,没想到还记着二姑娘性子软、容易受欺负,特意给她递了句准话。她攥着帕子抿了抿嘴,把到了嘴边的谢话又咽了回去,只在心里念着:往后三姑娘若有差遣,她必拼尽全力。
这事没半日就传遍了各院。厨房果然收敛了不少,柳嫂子每日晌午分菜时,都规规矩矩把菜摆得整整齐齐,让轮值的大丫鬟瞧着分,怡红院的肘子和迎春院的肘子,块头、炖得烂熟的程度都不差分毫。各院的丫鬟都松了口气,尤其是迎春院里的,第二日司棋去取菜时,柳嫂子还特意多给了勺新炒的笋片,赔着笑说:“司棋姑娘尝尝,今儿这笋鲜得很。”
司棋私下对莲花儿说:“三姑娘是个通透人……”话没说完,却红了眼圈——在这看人下菜碟的府里,能有人既守着规矩,又肯顾着情分的,实在少。
探春回秋爽斋时,翠墨提着盏刚点上的羊角灯跟在后面,忍不住小声问:“姑娘,司棋在厨房闹得那么凶,又是摔碟子又是举锅铲的,您怎么不罚她?传出去怕是有丫鬟学样,往后谁都敢跟管事的闹了……”
“罚了她,谁替二姑娘出头?”探春望着窗外的桂树,细碎的花瓣被风吹得落了一地,像撒了把碎金,“二姑娘软,护不住自己;司棋烈,能护着二姑娘,这不是坏事。今日留她一分情,没让她在厨房白闹一场,往后她护二姑娘时,才能更有底气。”
她没说出口的是——司棋性子烈,又护主心切,早晚要为二姑娘惹上事。今日不罚她,给她留着这台阶,便是为日后留一丝情分。真到了那一步,或许还能有人念着今日的体面,让她少受些难堪。
秋风卷着桂花香飘进来,落在摊开的账本上,添了些软意。探春捏着笔,在“厨房”那栏旁边轻轻画了个红圈——规矩是根,得扎牢了才立得住;情分是叶,得护着些才长得茂。这府里的日子,就像这秋桂,得根叶都顾着,才能撑得久些,香得长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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