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:尤二姐之死
初冬的冷雨缠缠绵绵下了整三日,没个停歇。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荣国府西跨院的窗纸上,“沙沙”轻响,像谁躲在暗处捂着嘴低低地哭,哭得人心头发潮。这处偏院原是堆放旧家具的,蛛网结在梁上,墙角堆着蒙尘的木柜,尤二姐被凤姐笑着“请”进府后,就被安置在这里——说是“安置”,实则是囚。院里的梧桐叶落得精光,光秃秃的枝桠戳在灰蒙蒙的天上,枝节扭曲着,像一把把钝了的铁刀;廊下的青苔浸足了雨,滑溜溜的泛着黑绿,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懒得常来,白日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夜里只剩风刮过枝桠的呜咽。
尤二姐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,身下只铺了层薄薄的稻草,盖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絮——棉絮里的棉花开了花,松松垮垮的挡不住寒。她脸色白得像张刚裁好的生宣,连唇瓣都泛着青黑,眼窝陷得深,瞧着只剩层皮。自进府那日起,她就没过上一日好日子:凤姐明面上对她和善,拉着她的手叫“妹妹”,转头就支使婆子们磋磨——送来的饭是灶上剩下的馊饭,菜是带着泥的老菜叶,茶永远是凉的,泡着走了味的茶叶梗;先前跟她从小花枝巷来的丫鬟善姐,早被凤姐调去别处伺候,换了几个尖酸的婆子,整日在院门口指桑骂槐,“不要脸的狐狸精”“占了主子的位置还不知足”“肚子里揣着野种还想登堂入室”,骂声尖得能刺穿窗纸。贾琏被凤姐哄得团团转,前几日还借着“查账”的由头绊着他,偶尔好不容易偷空想来瞧她,刚走到院门口就被凤姐派来的小厮拦住,“老爷让二爷去前厅待客呢”“二奶奶说账上还有笔糊涂账得二爷亲核”,十回里倒有九回走不成,侥幸来一回也不过站半刻钟,被婆子们“咳”“嗽”地催着,连句贴心话都来不及说,只匆匆塞给她块碎银子就走——那银子她攥在手里暖了暖,转头就被婆子搜了去,还被啐了口“哪来的脏钱”。
前几日她夜里呕得厉害,被个心软的小丫鬟偷偷请来个老大夫,一诊脉才知是有了身孕。她当时攥着大夫的手首抖,眼里总算亮了点光——原想靠着这孩子争点活路,哪怕不能扶正,好歹能保条命。没承想凤姐更狠,第二日就笑着亲自来瞧她,“妹妹身子弱,我让人请了位‘好大夫’来给你调理调理”,转头就让旺儿买通了个江湖游医。那游医捧着个黑漆漆的药碗进来,说是“补胎的良方”,她被婆子按着灌了下去,夜里就疼得在床板上打滚,冷汗浸透了棉絮,血顺着裤腿往下淌,染红了稻草——孩子没了。那之后,她就彻底垮了,肺像被掏了个洞,咳嗽时总带着血,身子一日比一日弱,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,眼里的那点光也一点点灭了,只剩片死寂。
这日傍晚,雨总算稍停了些,天上透出点灰蒙蒙的亮。尤二姐挣扎着撑着胳膊坐起来,胸口一阵发闷,她捂着嘴咳了两声,帕子上又沾了点暗红的血。她从枕下摸出个磨得发亮的小纸包——纸包是用她从前绣活的碎布缝的,里面裹着半锭金子。这是她进府前偷偷藏的,原想留着万一走投无路时应急,如今倒成了最后的念想。她指尖摸着金子冰凉的棱角,眼泪掉在上面,滑出两道浅浅的水痕,声音轻得像气声:“孩子……娘对不住你……娘这就来陪你了……”
正这时,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像踩在棉花上,几乎听不见。尤二姐心里一紧,连忙把金子往枕下塞——她怕又是婆子来搜东西。抬眼往窗纸外瞧,昏暗中映出个熟悉的影子,瘦高挑的,披着件灰布雨披。她愣了愣,才颤着声唤:“三姑娘?”她实在没想到探春会来——自她进府,除了刚来时探春按规矩带着礼来看过一眼,说了两句“安心住着”的场面话,再没踏过这西跨院的门。这地方偏僻又晦气,连猫狗都少来,更别说金尊玉贵的三姑娘了。
探春没说话,先回头对身后的翠墨递了个眼色。翠墨连忙提着盏小灯笼往院门口去,灯笼外还罩着块黑布,只漏出点微光,怕被远处的人看见。探春自己踮着脚往屋里走,雨披的下摆扫过门槛的青苔,差点滑了跤,她扶着门框稳了稳,才走到床边,放下手里提着的小竹篮——篮子是竹编的,外面蒙着层青布。她掀开盖布,里面是个白瓷药瓶,瓶口用软木塞封着,还有块用油纸包着的米糕,米糕上还冒着点热气,许是刚从灶上取来的。“这是我让平儿悄悄从太医那里求的止血药,”她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雨气的凉,气声落在尤二姐耳边,“你先吃了,我瞧着你好几日没好好吃东西了,把米糕也垫垫肚子。”
尤二姐望着那白瓷药瓶,瓶身上还印着太医署的小印,眼里倏地亮了亮,像燃着的火星,可那火星没跳两下就灭了,她轻轻摇了摇头,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破锣:“三姑娘……没用的……”她咳了两声,帕子上的血迹又深了些,“她们前几日给我灌的不是寻常的药……那大夫临走时偷偷跟我说,是‘落胎还损身’的虎狼药……我这身子,早就垮了,五脏六腑都像被掏空了似的……”
“怎么会没用?”探春攥着药瓶的手紧了紧,指节泛白,连声音都带了点急,“药是太医私下配的,专治产后虚损的,平儿说比外头的药灵十倍。你吃了,好好养着,总能好起来的。活着才有希望——”她往前凑了凑,眼里的光映在尤二姐脸上,“等过些日子,风头过了,我想法子让你出去,离开这府里,找个乡下干净地方过日子,没人再能欺负你。”
尤二姐看着探春眼里的急,看着她鬓边还沾着的雨珠,眼泪又掉了下来,顺着脸颊往下淌,砸在稻草上:“三姑娘是好人……”她抬手想摸探春的手,指尖刚碰到就缩了缩——她的手冰得像铁,怕冻着探春,“可我……等不到了……”她喘了口气,胸口起伏着,“这府里……容不下我……凤姐恨我入骨,婆子们欺我踩我,连贾琏……他也靠不住了……他眼里只有他的前程,哪里还顾得上我……活着,比死还难……死了,倒干净……”
探春还想再劝,院外突然传来翠墨低低的声音,压得像蚊子哼:“姑娘,快走吧!东头有婆子往这边来了!”
探春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知道不能再留。她把药瓶往尤二姐手里塞,塞得紧紧的:“你先收着!别放弃!我还会来的!”说罢没敢多留,撩起裙摆跟着翠墨匆匆从院后那扇小角门溜了——刚拐过墙角,就见两个婆子端着个黑陶碗往西跨院去,碗里盛着黑乎乎的东西,闻着有股甜腻的怪味。其中一个婆子啐了口:“二奶奶说了,让她‘体面’些,别熬着受罪。”另一个跟着笑:“可不是!早死早超生,省得碍眼。”
夜里三更天,秋爽斋的灯还亮着。探春坐在案前翻着账本,可眼神空着,一个字也没看进去。突然,院外传来婆子们慌慌张张的惊叫:“不好了!西跨院的尤二姑娘没气了!吞金死的!”
探春手里的茶盏“咚”地掉在地上,碎成了好几瓣,茶水溅在账本上,晕开大片湿痕。她没哭,脸上也没什么表情,只慢慢蹲下身,一片一片捡着地上的瓷片——指尖被锋利的瓷边划出血,血珠滴在白瓷片上,红得刺目,她却像没知觉似的,还在捡。翠墨端着灯过来,见了连忙要替她,被她抬手拦住,声音哑得厉害:“我自己来。”
第二日天刚亮,尤二姐的尸身就被两个粗使婆子用块破草席裹着抬出去了,悄无声息的,连口像样的薄皮棺材都没有,只草草埋在城外乱葬岗。凤姐在正屋假惺惺地抹了几滴泪,对着贾琏叹:“可怜的妹妹,命薄福浅,终究没福分留在这里。”贾琏站在一旁,红着眼圈攥着拳,却被凤姐几句话劝住了,“人死不能复生,二爷别伤了身子,仔细让老爷担心”“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就是”,竟没多问一句她是怎么死的,是不是真的“吞金”——或许是不敢问,或许是心里清楚,却不敢深究。
只有探春,趁着没人注意,让翠墨打掩护,悄悄去了趟西跨院。屋里空荡荡的,木板床上还留着块带血的帕子,正是昨夜尤二姐咳血用的,帕子角上还绣着半朵没绣完的兰草。她在床底的稻草堆里找到了那个白瓷药瓶——瓶塞还没开封,瓶身被尤二姐攥得发暖,上面留着几道浅浅的指痕。
院角两个婆子正凑着墙根说话,声音压得低,却被风送了过来。一个胖些的婆子往地上啐了口:“还是二奶奶厉害,没动手就让她自己了断了,省得沾了咱们的手。”另一个瘦些的跟着笑,眼里闪着得意:“可不是!咱们每日在院门口骂她几句,再给她吃些馊饭冷菜,冻着饿着,她本就虚,又没了孩子,能撑到现在算不错了……昨儿那碗‘甜汤’端过去,她果然就……”
探春站在廊下的阴影里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掐出几道血印子。她没作声,连呼吸都放轻了,只悄悄记着那两个婆子的脸——胖的那个是王善保家的远房侄女,平日里总跟着王善保家的耀武扬威;瘦的那个是旺儿的媳妇,跟着旺儿做了不少凤姐的脏事。她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牛皮本子,原是核园租时记账目用的,翻到最后几页空白处,用炭笔细细写下两个名字:“王婆子(王善保家侄女)”“旺媳妇(旺儿妻)”,写完又用前面的账页盖住,小心翼翼藏进怀里贴身的地方。
翠墨在院门口探了探,见没人过来,快步找到她时,见她脸色沉得像雨前的天,眼底蒙着层暗,吓了一跳:“姑娘……天不早了,该回去了,仔细被人撞见。”
探春点点头,没说话,转身往外走。路过城外乱葬岗时,马车悄悄停了停。她掀开车帘望了眼——尤二姐的坟上连块木板都没有,只有新翻的土,被风刮得散了些,几只乌鸦落在旁边的枯树上,“呱呱”地叫,听得人心慌。她没说话,只在心里轻轻念:你说我是好人,可我没救成你。但那些害你的人,我都记着了。
风卷着枯叶掠过坟头,沙沙响,像尤二姐临终前那声轻轻的叹息。探春拢了拢衣襟,对车夫低喝:“走吧。”马车轱辘碾过土路,发出“轱轳”声。她知道,现在还不是清算的时候——凤姐势大,王善保家的靠着邢夫人也硬气,她羽翼未丰,贸然动手只会引火烧身。但总有一日,这些藏在暗处的龌龊,得拿出来晒晒;这些沾了血的手,得洗干净。这深宅里欠下的债,总得有人来讨。车帘缝隙里漏进点风,冷得像冰,她却没缩脖子,只攥紧了怀里的小本子,指腹贴着那两个名字,一遍一遍记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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