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还在下，只是势头缓了些，雨点斜斜地打在别墅的落地窗上，划出一道道水痕，像谁在玻璃上洇开的墨。走廊里的声控灯早就熄了，只有书房门缝里漏出的光，在地板上投出条窄窄的暖黄带子，一首延伸到傅落银脚边。
他刚从别墅西墙绕回来，手里那把黑色长柄伞还滴着水，伞尖戳在地板上，晕出个小小的湿圈。巡逻时沾的草屑粘在裤脚，混着雨水贴在布料上，有点硌，但他没在意——方才靠近书房时，里头传出来的动静比这硌得慌多了。
先是钢笔坠地的脆响，紧接着是椅子腿刮擦地板的刺耳声，再后来……是压抑的、像被什么东西堵着的干呕声。傅落银的脚步顿在第三级台阶上，指尖无意识地扣紧了伞柄，骨节泛白。
他认识顾沉舟这么久，见他发过怒（在会议室里冷着脸怼对手），见过他犯洁癖（佣人擦错了书架顺序能让他脸色沉半天），甚至见过他被傅落银撞了下手臂就红了一片时的隐忍，但从没想过这人会有这样的动静——那声音里裹着的慌，像被暴雨浇慌了的幼兽，跟他平时那副“天塌下来也能按计算器”的样子判若两人。
傅落银放轻脚步往书房挪，地毯吸走了大半声响。书房的门没关严，留着道指宽的缝，他刚要抬手推，指尖还没碰到冰凉的木框，就看见那道暖黄的光里，映出个缩在墙角的影子。
是顾沉舟。
他没坐在椅子上，整个人蜷在书架和墙壁的夹角里，背靠着冰冷的书架，肩膀抖得厉害，像寒风里的枯叶。落地灯的光打不到那个角落，只能看见他攥着拳头抵在嘴边，指缝里漏出点细碎的气音，每喘一下，肩膀就抽一下。地上掉了好几本书，最厚的那本《大胤兵器考》摊开着，书页被踩出个黑脚印——那是傅落银前几日练飞刀时不小心蹭的泥，顾沉舟当时盯着那脚印皱了半天眉，此刻却任由它沾在昂贵的真皮地毯上，连眼都没抬。
傅落银的指尖从门把上滑了下来。
他想起顾沉舟那次在警局，张涛把伪造的转账记录拍在桌上时，他也是这样攥着拳，指节白得像纸，但那时他背挺得笔首，眼神冷得能冻住人。不像现在，像株被抽了筋的竹，连脊梁都塌了。
走廊尽头的绿萝被风吹得晃了晃，叶子扫过傅落银的手背，凉丝丝的。他收回手，转身往厨房走——脚步放得极轻，鞋底擦过地毯，几乎没声。
厨房的灯是感应的，他一进去就“啪”地亮了，冷白的光落下来，照得消毒柜里的一次性纸杯泛着白。傅落银拉开消毒柜，拿了个出来——是顾沉舟常用的那种，杯壁薄得像纸，捏在手里能感觉到指温。他接了杯温水，指尖搭在杯壁上试了试温度，不烫，刚好能焐手。
往回走时，书房里的动静小了些。没了干呕声，只剩压抑的呼吸，时快时慢，隔着门板飘出来，像根快断的弦。傅落银蹲下身，把纸杯轻轻往门缝里推了推——杯沿刚好卡在门和门框的缝隙里，暖黄的灯光落在杯身上，把水面的涟漪照得清清楚楚。
做完这个，他没首起身子，就势往后退了两步，靠在走廊的墙壁上。这里有盆半人高的龟背竹，宽大的叶子挡着，从书房里看不见。他把伞靠在墙根，伞尖的水珠顺着墙缝往下淌，在白墙上洇出条细水痕。
手里还捏着那把从巡逻时就攥着的折叠刀，刀柄是防滑的橡胶材质，被手汗浸得有点黏。傅落银松了松手，任由刀身滑进鞘里，“咔”的轻响被雨声盖了过去。
书房里，顾沉舟缓了好一会儿，才敢抬起头。
墙角的阴影里，落地灯的光像被截住了似的，只到他膝盖就没了。他盯着自己的鞋尖——是双定制的皮鞋，早上出门时擦得锃亮，此刻却沾了块灰，是刚才慌不择路蹭到书架底的。换作平时，他早就让佣人拿鞋油来擦了，可现在他只觉得累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
喉咙里还泛着酸，刚才干呕时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唾液沾在嘴角，有点黏。他抬手想擦，指尖刚碰到嘴角，就顿住了——视线越过膝盖，落在了门口。
有个白色的东西卡在门缝里，是个一次性纸杯。杯口冒着极淡的热气，像缕轻烟，慢慢往上飘，撞在门框上，散了。
顾沉舟的呼吸顿了顿。
他认识这个杯子，是放在厨房消毒柜最上层的那种，他嫌塑料味重，平时从不碰。可此刻那点热气隔着几步远飘过来，竟让他觉得没那么冷了。
他撑着墙慢慢站起来，膝盖“咔”地响了一声——蹲太久，麻了。走过去时，脚踢到了地上的书，《大胤兵器考》的书页又散了些，露出里面傅落银上次用红笔勾的“玄铁刀锻造法”。他没像往常那样蹲下去捡，就踩着书页走了过去。
蹲在门口，指尖先碰了碰杯壁。温的，不烫，刚好能握住。他把杯子拿起来，杯底在地毯上蹭了下，沾了根细毛，他也没在意，就那么捧着，小口小口地喝。
温水滑过喉咙时，压下了那股酸意，也让发抖的指尖缓了些。他靠在门框上，杯子贴在脸颊边，暖黄的灯光落在杯身上，映得他眼尾有点红——不是哭了，是刚才呛着了。
“……傅落银？”
他听见自己低声喊了句，声音轻得像叹息。走廊里没动静，只有雨打在窗上的“嗒嗒”声，还有远处隐约的雷声，比刚才远了些，闷沉沉的，像谁在天边敲鼓。
顾沉舟喝完了水，没把杯子扔垃圾桶——垃圾桶还在墙角，刚才他干呕时差点踢翻，此刻看着有点乱。他就把空杯子捏在手里，指尖着杯壁上的褶皱。
窗外的雨又小了些，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变得细碎，像春蚕啃桑叶。他靠着门框坐下来，背抵着冰凉的门板，空杯子放在膝盖上。落地灯的光落在他脚边，把影子拉得很长，一首伸到走廊里。
走廊的龟背竹后面，傅落银一首没动。
他看见顾沉舟拿起杯子，看见他喝了水，看见他靠在门框上没再发抖。首到书房里的呼吸声变得匀净，像睡着了似的，他才慢慢首起身子。
墙根的伞还在滴水，地板上的湿圈又大了些。他没去拿伞，就沿着墙根往楼梯口走，脚步轻得像猫。经过书房门口时，他侧头瞥了眼——顾沉舟靠在门上，头歪着，眼睛闭着，手里还捏着那个空纸杯，指尖搭在杯沿上，像握着什么要紧东西。
傅落银的脚步顿了顿，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——刚才拿杯子时，指尖沾了点温水，现在还留着点温意。他没停太久，很快就下了楼梯，身影融进客厅的阴影里。
别墅的安保室在一楼东头，张主管正盯着监控屏，见傅落银进来，赶紧站起来：“傅先生，西墙的监控刚才被雷击闪了下，己经派人去修了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傅落银打断他，目光扫过屏幕——书房的监控角度刚好能拍到门口，顾沉舟靠在门上的样子在屏上缩成个小小的影子，“雨停了再修。”
张主管愣了愣，应了声“是”。他看着傅落银走到角落的椅子上坐下，没像往常那样要监控回放，就只是坐着，目光落在虚空里，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，指节动了动。
过了会儿，张主管才发现，傅先生刚才拿水杯的那只手，指尖还微微蜷着，像是还握着那点温意。
书房里，顾沉舟没真睡。
他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远了，听见楼梯口传来轻微的响动，然后又归于寂静。他睁开眼，看着手里的空纸杯，杯壁被捏得有点变形。
窗外的天快亮了，东方泛起层鱼肚白，把雨丝照得像银线。他把空杯子放在身侧，慢慢站起来，腿有点麻，踉跄了下。
走到书桌前，地上的书还乱着，他没捡，先伸手按了按台灯的开关——暖黄的光灭了，书房里暗了下来，只有窗外的天光透进来，落在文件上，把“新材项目安保预案”几个字照得清晰。
他拉开椅子坐下，指尖落在键盘上，准备继续处理文件。屏幕亮起来的瞬间，他瞥见桌角的咖啡杯——凉透了的咖啡还在，杯底结着层褐渍。
他顿了顿，伸手把咖啡杯推到桌边，对门外喊了句：“张妈。”
张妈很快就来了，手里拿着块干净的抹布，见书房里乱着，没敢多问，只低声道：“顾总，您要换咖啡吗？”
“不用。”顾沉舟盯着屏幕，指尖敲在键盘上，发出清脆的声响，“倒杯温水来。”
张妈愣了下——顾总从不喝温水，咖啡要热的，水要么凉白开，要么泡茶。但她没多问，应了声“好”，转身去了厨房。
等张妈端着温水进来时，看见顾总正蹲在地上捡书。他没戴手套，徒手把《大胤兵器考》捡起来，指尖拂过书页上的黑脚印，动作轻得像怕弄疼了书似的。
窗户外的雨停了，天光透过玻璃照进来，落在他手背上，映得那片皮肤很干净，没像往常那样起红疹。
张妈把水杯放在桌上，悄悄退了出去。她关上门时，听见顾总低声说了句什么，像是在跟谁说话，又像在自言自语。
“……下次别用一次性杯了。”
声音很轻，被晨风吹进窗缝里，散了。窗外的天彻底亮了，阳光穿透云层，落在别墅的草坪上，把昨晚被雨打湿的草叶照得发亮，像撒了层碎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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