祠堂的香灰积了半寸厚，李维真跪在蒲团上，指尖捻着狼毫，目光却落在供桌第三层的暗格里。那里藏着她昨夜趁家丁换班时，从西跨院老井壁上抠下的一块焦木，上面还沾着点灰黑色的粉末——与柳氏簪头刮下的“铜锈”，是同一种铅砂。
抄到第七十三遍《女诫》时，窗棂忽然“咔哒”响了一声。李维真握着狼毫的手没动，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从梁上落下，玄色衣袍扫过香案，带起的风卷得烛火猛地斜窜。
“祠堂的蚊子，比你汀兰苑的凶。”司马逸半倚在香案边，手里把玩着枚铜钱，铜钱边缘在烛光下闪着冷光，“一百遍《女诫》，够你把‘贞静’二字刻进骨头里了。”
李维真放下笔，指尖在宣纸上的“妇德”二字上划了划：“皇后派来的太医，比蚊子更凶。”
“哦？”司马逸挑眉，俯身看她抄的字，呼吸扫过她的耳廓，“看出什么了？”
“铜锈不会沾在指甲缝里。”李维真的声音压得极低，指尖在焦木上蹭了蹭，将一点铅砂抹在宣纸上，“柳氏簪头的灰，刮下来时是粉末状，遇汗会发黏——那是铅砂混了油脂，只有常年接触的人，才会沾得这么牢。”
司马逸的眼神沉了沉：“西跨院的火，果然和铅砂有关。”
“十年前那场火，烧死了柳氏的陪房一家。”李维真忽然道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我查过府里的旧账，那年冬天，账房记了笔‘采买铅块五十斤’，领货人是柳氏的心腹张嬷嬷。”
她顿了顿，指尖点在“五十斤”三个字上：“铅块能铸器，也能炼丹，更能……制炮。”
司马逸的瞳孔骤然收缩。制炮——这可不是后宅妇人该碰的东西。
“你想查军械走私？”他的声音带着警示，“那是掉脑袋的事。”
“我只想查我娘的死。”李维真抬起头，烛光映在她眼底，亮得像淬了火的针，“苏姨娘死的前一夜，去过西跨院。”
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司马逸心里。他想起母妃临终前攥着的那半枚玉佩，想起太医院院判偷偷递来的卷宗——十年前西跨院那场火，烧掉的不仅是陪房，还有一批“失踪”的军器。
“老夫人知道的比我们多。”他忽然道，指尖敲了敲香案，“她敢当众提西跨院，是在逼我们动手。”
李维真没说话，只是将焦木塞进香案的裂缝里。裂缝很深，是她今早用银药杵凿的，能藏下不少东西。
就在这时，祠堂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，伴随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。司马逸瞬间隐进梁上的阴影里，李维真则迅速铺开宣纸，假装继续抄写。
门被推开条缝，林婆婆的脸探进来，眼神在她身上一扫，见她低头写字，才悄声道：“三小姐，老夫人让我给你送点吃的。”
她手里提着个食盒，走进来时，鞋底在青砖上蹭出极轻的声响——那是刻意放慢的脚步，为了听清楚祠堂里的动静。
李维真接过食盒，指尖触到盒底的硬物，心里己经有了数。她掀开盒盖，里面是一碟桂花糕，糕上的蜜饯摆成了个“井”字。
“老夫人说，让你按时吃饭。”林婆婆的声音有些发紧，目光在香案上扫了一圈，没发现异常，才松了口气，“柳夫人那边盯得紧，我先走了。”
她转身时，李维真忽然道：“婆婆的鞋，沾了西跨院的泥。”
林婆婆的脚步猛地顿住，背对着她的身子僵了僵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老夫人让我去那边烧点纸……”
“烧纸不用往井边走。”李维真的声音很轻，却像根针，“井壁上的焦木，是不是你补的？”
林婆婆猛地回头，脸色惨白如纸，嘴唇哆嗦着：“你……你都知道了？”
梁上的司马逸握紧了腰间的刀。
李维真没说话，只是将那半枚刻着“壹”字的碎玉佩放在桌上。月光从窗棂钻进来，照在玉佩断裂的纹路里，藏着的一点铅砂闪着微光。
“苏姨娘当年救过我。”林婆婆忽然瘫坐在地上，眼泪混着皱纹里的灰往下淌，“十年前那场火，是柳氏故意放的，为了烧光走私的证据。苏姨娘撞见了，求我帮她藏账本，藏在老井的砖缝里……”
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：“后来苏姨娘就‘病’死了，我不敢说，只能看着柳氏一步步爬到今天……老夫人早就知道，她让我盯着柳氏，可我们都斗不过她，斗不过柳家……”
“账本还在吗？”司马逸从梁上跃下，玄色衣袍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的宣纸。
林婆婆的眼神涣散着，摇了摇头：“前几日柳氏去西跨院，我看见她让人挖开了井壁……账本怕是被她拿走了。”
李维真的心沉了下去。刚抓住的线索，又断了。
“但我记着几页。”林婆婆忽然抓住她的手，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肉里，“有页记着‘江南，沈，月中交货’——沈是江南水师提督沈阔，柳家的姻亲！”
江南水师——那是大靖最精锐的水军。
司马逸的脸色彻底变了：“他们在走私军械给江南？”
“不止。”林婆婆的声音带着恐惧，“还有页画着炮的图样，旁边写着‘叁’……我当时不懂，现在才明白，那是第三批货！”
叁——又是叁。
李维真忽然想起那枚刻着“叁”字的银簪，想起老井里的木牌，想起医书上的批注——原来“叁”指的不是第三层阴谋，是第三批走私的军械！
就在这时，祠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，伴随着张嬷嬷尖利的喊叫：“林婆子！你果然在这！夫人让我来拿人！”
林婆婆的脸瞬间没了血色，猛地将一个油布包塞进李维真怀里：“这是苏姨娘当年画的井壁图，你快走！”
李维真刚把油布包藏进袖中，祠堂的门就被踹开。张嬷嬷带着十几个家丁冲进来，手里的刀在烛光下闪着冷光：“把这两个贱婢都拿下！夫人说了，就地正法！”
林婆婆猛地扑过去，抱住张嬷嬷的腿：“三小姐快走！别管我！”
刀光落下时，李维真看见林婆婆的眼睛死死盯着她，嘴唇动了动，无声地说了两个字——“柳相”。
司马逸拽着李维真往供桌后的密道跑，身后传来林婆婆凄厉的惨叫。李维真回头时，只看见香案上的烛火被血染红，那半枚碎玉佩滚落在地，沾着的铅砂在火光下，像一粒粒凝固的血。
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，司马逸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腕，掌心的汗混着她的，黏得像抹不开的铅砂。
“柳相是军械走私的主谋。”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，带着压抑的怒火，“十年前的火，苏姨娘的死，现在的账本……都是为了掩盖这个。”
李维真没说话，只是攥紧了袖中的油布包。林婆婆用命换来的井壁图，上面一定藏着最后一条线索。
她进了三步：知道了走私的真相，拿到了井壁图，确认了柳相是主谋。
却也退了三步：林婆婆死了，老夫人彻底没了庇护，柳氏一定会更疯狂地追杀她。
密道的尽头透出微光，司马逸忽然停下脚步，转身看她。烛光映在他眼底，有愤怒，有心疼，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。
“现在回头，还来得及。”他说。
李维真抬头，望着密道外那片被月光染白的天，忽然笑了。那笑容很淡，却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“从拿起那半枚玉佩开始，就没回头路了。”
她推开密道的门，月光涌进来，照亮了院墙外埋伏的黑影——柳氏的人，己经等在外面了。
刀光剑影里，李维真忽然想起林婆婆最后那个眼神。
这盘棋，最狠的从不是陷阱，是人心。
而她，偏要在这人心鬼蜮里，走出一条活路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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