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味谷的雾是暖的,带着点酒糟的绵,像裹了层薄棉絮。苏悦踩着青石板往里走,鞋尖沾着的雾水落地时,竟晕开圈浅黄,是新酿米酒的颜色。谷里的树都怪,枝桠上不挂叶子,倒垂着无数陶瓮,瓮口用红布扎着,布角绣的蝴蝶,翅尖缺了块,像她手背上那处透明的纹路。
"陶瓮飘过来时,"林晓把耳朵贴在最近的瓮上,瓮里传来细细的水声,混着个老妇人的声音,"我好像听见张师傅在说'辣萝卜要切菱形'。"她说话时,指尖划过红布上的蝴蝶,缺角处突然渗出滴酒珠,落在手背上,凉丝丝的,带着点芝麻酱的底味。
陆瑶正对着棵歪脖子树出神,树干上凿着个凹槽,槽里嵌着半块瓷片,是武汉热干面摊常用的那种粗瓷碗碎片。瓷片上的酒渍晕成个"记"字,旁边用指甲刻着行小字:"坛中酒,醉往事,醒时味,自不同。"
"是守艺人刻的。"她用指尖摸过刻痕,瓷片突然发烫,映出个模糊的影子——个穿蓝布衫的汉子,正往陶瓮里扔东西,有辣萝卜干,有芝麻酱罐,还有块写着"张记"的木牌,"他们把念想泡在酒里,怕日子久了,连自己都忘了。"
刘师傅的孙子踮脚够着个矮瓮,红布没扎紧,飘出的酒香里裹着段笑声,是孩子的笑,混着面杖敲案板的"咚咚"声。"这坛里有糖画!"孩子眼睛亮得像沾了蜜,"爷爷说,好手艺要像酿酒,得慢慢等,等日子把苦酿成甜。"
苏悦走到谷中央的老槐树下,最大的那个陶瓮就挂在树杈上,红布绣的蝴蝶最完整,只是翅尖的缺角比别处都深,像用指甲反复抠过。她刚伸手要碰,瓮里突然传来阵响动,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涌,随即飘出股浓烈的香——是武汉巷口的烟火气,有芝麻酱的绵,有辣萝卜的脆,还有清晨的露水味,全是她以为己经舍掉的那味。
"别被勾进去。"陆瑶突然拽住她的手腕,青铜勺在怀里发烫,"酿忆坛最会骗人,把你舍不得的味道泡在酒里,让你醉在里面,忘了往前走。"
话音刚落,陶瓮的红布突然自己松开,里面的酒液漫出来,在地上汇成个小小的湖,湖里浮出个清晰的影子:张师傅站在热干面摊后,正往碗里淋芝麻酱,阳光透过竹棚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亮得像撒了把芝麻。"小苏,"他抬头笑,皱纹里全是暖,"这味我给你留着,啥时候回来都有。"
苏悦的脚像被钉在原地,舌尖那片空落处突然被填满,暖烘烘的,比任何时候都实在。她甚至能闻见张师傅围裙上的面香,听见竹凳在青石板上拖动的"吱呀"声,那些被舍掉的细节,此刻全活了过来,缠着她的脚踝,不让她走。
"这不是真的。"林晓把食谱往她眼前晃,书页上的酪樱桃红得刺眼,"是坛子里的酒在骗你,就像梦总把最好的留在最后。"
刘师傅的孙子突然往湖里扔了块野山楂,酸香炸开的瞬间,湖里的影子晃了晃,张师傅的头发突然白得像雪,竹棚的柱子上爬满了蛛网。"爷爷说,老念想不能总泡在酒里,会馊的。"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,像敲开了层壳。
苏悦猛地眨了眨眼,湖水里的影子开始褪色,张师傅的笑容慢慢淡下去,变成个模糊的轮廓。她突然想起回生道上那片麻空里的声音——"好味道是长在心里的",原来心里的念想,从不用靠酒来泡着,就像芝麻酱不用总淋在面上,记在心里,拌什么都香。
她往后退了半步,脚刚离开湖面,酒液突然"腾"地冒起白烟,湖里的影子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,钻进周围的陶瓮里。最大的陶瓮晃了晃,红布上的蝴蝶缺角处,突然长出个小小的新翅尖,是用酪樱桃的红绣的,和原来的纹路连在一起,竟说不出的和谐。
"是被记着的味道,在帮你补翅膀呢。"陆瑶看着那新翅尖,青铜勺的光柔和了许多,"舍掉的是舌尖的味,心里的那点念想,早长成新的了。"
苏悦正要说话,老槐树的根突然松动,底下露出个暗格,里面躺着个更小的陶瓮,瓮口塞着张油纸,纸上的字迹被酒泡得发胀,勉强能认出"下一站,听味阁"几个字,旁边画着个耳朵的形状,耳垂上坠着个青铜勺。
更奇的是,小陶瓮里飘出的酒香里,混着个极轻的歌声,是个女子在唱,调子软软的,像顺德鱼生旁的柠檬叶香。蝴蝶印记上新长的翅尖突然发烫,映出个模糊的阁楼影子,阁楼上的窗开着,有个穿旗袍的女子正往外望,手里捏着片柠檬叶。
林晓突然指着油纸的边角,那里沾着点银粉,是做鱼生时常用的那种,"是顺德的守艺人!"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,"我奶奶说,听味阁的人能听见味道在说话,甜有甜的调,酸有酸的腔。"
苏悦的舌尖,那片曾空落的地方,此刻正泛着层淡淡的香,是芝麻酱的绵混着酪樱桃的甜,还有点柠檬叶的清,像谁在心里调了碗新的酱,说不出的妥帖。她知道,被记着的味道从不会真的离开,它们只是换了种模样,在心里接着长,就像酿忆坛里的酒,醉过一场,醒时总会有新的滋味。
风穿过藏味谷,陶瓮里的水声哗哗响,像无数个故事在轻轻唱,唱着舍与得,唱着忘与记,唱着所有味道在时光里慢慢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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