顺德的雨总带着水汽的甜，苏悦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往听味阁走时，鞋尖溅起的水珠里，竟裹着丝柠檬叶的清苦。阁楼藏在芭蕉林深处，木窗棂雕着缠枝莲，窗纸被风掀起一角，露出里面悬着的无数铜铃，铃舌都是镂空的青铜勺，风过时，铃音里飘着鱼生的鲜、双皮奶的甜，像把味道串成了曲。
"小陶瓮的油纸里，"陆瑶用指尖捻起片被雨打落的柠檬叶，叶纹里的香气正顺着指缝往上爬，"夹着半张残笺，说听味阁的主人能以味为弦，弹出藏在味道里的心事。三百年前，有位守艺人在这里弹断了七根弦，只为留住即将失传的鱼生调。"
檐下的铜铃突然齐齐震颤，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从阁里走出，鬓边别着朵白玉兰，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青石板上，晕开的水痕里浮出细小的青铜勺。她手里握着把琵琶，琴身嵌着七颗珍珠，每颗珠上都刻着种味道的符号，"酸"字珠泛着青，"甜"字珠透着暖。
"你们终于来了。"她的声音像浸在泉里的玉，清润里带着点凉意，"我是听味阁的守阁人，这琵琶名'味弦'，能弹出味道里藏着的话——只是有些话，太苦，听了会疼。"
刘师傅的孙子扒着阁门往里看，墙角的木架上摆着排青瓷瓶，瓶身上的标签都用朱砂写着，"光绪年·陈皮"、"民国·老冰糖"、"昭和·梅酒"，最末的瓶子空着，标签上只画了只蝴蝶，翅尖缺着块。"瓶子里的味道在说话！"孩子突然指着最旧的陈皮瓶，"它在说'潮来了，该翻晒了'。"
苏悦的蝴蝶印记突然发烫，新长的翅尖对着那只空瓶轻颤。守阁人拨动琵琶，第一根弦弹出的音，裹着股浓烈的腥甜——是鱼生被刀切开时的鲜，混着渔民凌晨出海的咸涩。琴身的"鲜"字珠亮起，映出片浑浊的海：艘小渔船在浪里摇晃，穿蓑衣的汉子正往舱里扔鱼，鱼鳃里的血滴在舱板上，晕开的红里，藏着句极轻的叹息："这海，快养不出好鱼了。"
"是三十年前的渔民味。"守阁人指尖不停，第二根弦弹出的音带着焦糊，"苦"字珠亮起来，映出间烧塌的饼铺，"这是武汉老面铺的味道，它在说'火太大，面发僵了'。"
陆瑶突然攥紧了拳，青铜勺在怀里发出共鸣。第三根弦的音刚起，苏悦的舌尖就泛起麻——是武汉热干面的底味，却比记忆里的淡了许多，像被水稀释过。"这味在找什么？"她忍不住问，蝶翅缺角处传来细细的痒。
守阁人抬眼看向她，琵琶声陡然转急，弦音里浮出张师傅的影子，正蹲在塌了的面铺前，手里捏着块焦黑的面团，"找个能接着揉面的人"。那声音撞在阁柱上，震得铜铃叮当作响，铃舌的青铜勺映出无数双眼睛：有揉面的、酿醋的、做糖画的，都在望着苏悦，像在等个回答。
"它不是被舍掉了吗？"陈宇的声音发涩，他看着"鲜"字珠里渐渐褪色的海，"怎么还在找？"
"被舍的是形，找的是魂。"守阁人停下拨弦的手，雨突然大了，打在芭蕉叶上噼啪响，"就像这海，鱼少了，可渔民撒网的姿势还在；面铺塌了，揉面的力道还在。味道的魂，从来都附在人的骨头上。"
她突然将琵琶转向那只空瓶，最后根弦弹出的音清越如泉，"香"字珠亮起来，映出苏悦手背上的蝴蝶。空瓶里慢慢升起缕白烟，凝成个模糊的影子——是武汉热干面的香，正往蝶翅的缺角里钻，那缺口竟慢慢补上了，补得的地方，泛着层淡淡的青，像陈皮的颜色。
"是藏味谷的酿忆坛送它来的。"守阁人望着补全的蝶翅，"被记着的魂，总会自己找回来。"
雨停时，木架最末的空瓶里，突然多了点琥珀色的液体，标签上的蝴蝶旁，多了行小字："下一站，辨味台"。瓶塞弹出的瞬间，飘出股极淡的药香，混着句苍老的话："甜里的苦，苦里的甜，要辨得清，才守得住。"
苏悦的舌尖，那片曾空落的地方，此刻正浮着层复杂的味：有陈皮的陈，有鱼生的鲜，还有热干面的暖，像被无数双手轻轻托着。她望着听味阁檐下的铜铃，突然懂了守阁人的话——味道从不是死的，它们会说话，会等待，会跟着人的脚步，在时光里慢慢走。
守阁人重新拨动琵琶，弦音顺着青石板往远处飘，像在给前路的味道引路。苏悦回头望了眼那只青瓷瓶，液体里映出的蝴蝶，翅尖补得的地方，正泛着温润的光，像块被岁月磨亮的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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