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糖纸终于贴上那朵橘色小花时，河里突然泛起细碎的蓝，像把星星碾成了粉。“羽”姑娘的罐壁开始渗出淡蓝的液珠，混着暗红的河水，在罐底积成小小的一汪，像片被圈住的天。他不再说话，只是盯着那汪蓝，指尖在罐壁上反复划着“雪”字，划了又化，化了又划。
“桂”姑娘的黑板擦不知何时漂回了她脚边，她弯腰捡起时，发现木头背面粘着片干枯的桂花——大概是红裙女人竹筛里漏下的。她把桂花贴在罐壁的“花”字上，那字突然亮了亮，像被点燃的灯芯。“原来桂花的芯，是香的。”她轻声说，指尖的浅黄己经漫过手背，像捧着团揉碎的阳光。
铁架晃到第七十下时，小孩罐头的裂缝彻底绽开了，像朵打开的花。他没去管渗出的暗红液体，只是把半截铅笔头推到“羽”姑娘的罐边：“画朵蓝莓味的云吧，雪化了的时候，云就会掉下来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糖融化的黏，却又清得像刚剥的糖纸，“我以前画过火车，后来‘野’说，真的听见火车从云里开过去了。”
“羽”姑娘拿起铅笔头，蓝痕在罐壁上晕开，真的像朵胖乎乎的云。他画得很慢，指缝里的蓝液珠滴在云上，晕出深浅不一的蓝，像雪落在云里。“她总说，我的云画得像没烤好的面包。”他笑了，声音里有了烤面包的暖，“原来加点糖，就真的会发起来。”
玻璃门上的森林霜花开始融化，顺着玻璃淌下来，像树在流泪。那些泪滴落在河里，激起的涟漪泛着七彩的光，把橘色的糖芯照得透亮。我看见糖芯的根须正悄悄往各只罐头里钻，钻进“桂”姑娘的罐底时，长出片金黄的桂花叶；钻进“羽”姑娘的罐底时，结出颗蓝莹莹的果。
老人进来时，布袋里的碎玻璃安静得像睡着了。他站在河对岸望着我们，没去碰任何罐头，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陶土盆，盆里装着半盆黑土。“桃树该移盆了。”他说着，把盆放在玻璃门边，黑土上立刻冒出个绿芽，芽尖顶着点粉，像颗没剥开的糖。
红裙女人跟着进来，手里的竹筛空了，只剩层细碎的糖霜。“今年的糖熬得久。”她的声音软得像棉花糖，“甜得能粘住月亮了。”她伸手拂过玻璃门，融化的霜水突然凝成串冰棱，棱尖垂着颗颗水珠，映着外面的陶土盆，像串吊着的小月亮。
“桂”姑娘的罐壁突然轻轻摇晃，罐口对着陶土盆的方向。她罐壁上的桂花开始飘落，不是落在河里，而是穿过玻璃门，飘进那盆黑土里。每落一片，绿芽就长高一分，到最后一片桂花落下时，芽尖的粉绽开了，变成朵小小的桃花，花瓣上沾着桂花的香。
“清”先生的女儿……真的种出来了。我望着那朵桃花，忽然觉得掌心的糖纸光变得滚烫，像有团火在里面烧。橘色的糖芯猛地拔高，花瓣舒展开来，露出里面金色的蕊，蕊上的糖粒掉进河里，激起的浪突然变成了橘色，像条流动的阳光。
“羽”姑娘的蓝莓果熟了，从根须上掉下来，在蓝汪汪的罐底裂开，流出紫色的汁。汁混着蓝液珠淌进河里，把橘色的浪染出片紫，像幅没干的画。“雪化了。”他轻声说，铅笔头从手里滑落，漂在紫浪上，像只小小的船。
铁架晃到第八十下时，风铃响了十五声，像串在风里的铃铛。老人抱起陶土盆，桃花在他怀里轻轻晃，花瓣上的桂花香气漫进来，裹着所有罐头的甜。“该换个糖罐了。”他说着，推门出去，这次我看清了，外面的空罐头山旁，有片刚冒芽的麦田，风吹过，像“晓”说的那样，发出糖纸化掉的轻响。
小孩罐头的裂缝里长出了新的根须，缠上“羽”姑娘的罐壁，又绕上“桂”姑娘的罐底，像串看不见的线。“要开船了哦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河底的沙，却又亮得像阳光，“跟着糖芯走，就能找到原来的地方。”
河里的浪突然朝着玻璃门涌去，带着我们的罐头一起漂。橘色的糖芯在最前面，像盏引路的灯，桃花的香、桂花的甜、蓝莓的酸，都混在浪里，像熬了很久很久的糖浆。我低头看掌心，糖纸的光己经融进皮肤里，变成道橘色的痕，像颗永远在跳的心跳。
外面的风铃还在响，红裙女人的声音追着我们飘：“别急呀，最好的糖，总要多熬会儿……”
我们的罐头跟着浪穿过玻璃门，穿过空罐头山，穿过冒芽的麦田。陶土盆里的桃花落在浪上，变成瓣粉色的船，载着那片橘色糖纸——就是老人布袋旁那片，被风吹得哗哗响的。
我伸出手，让糖纸光触到那片橘色糖纸。两张糖纸碰到一起的瞬间，发出清脆的响，像很多年前，“晓”把薄荷糖塞进我嘴里时，阳光穿过糖纸的声音。
原来所有的等待，所有的黏腻，所有的甜，都在这声脆响里。
原来熬到最久的糖，真的会甜到心里。
而我们的罐头，还在浪里漂着，朝着麦田深处，朝着桃花盛开的地方，慢慢漂。风里的甜香越来越浓，像在说，快了，就快熬到最甜的时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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