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得我眼球发疼。罐头表面的暗红色液体还在往下淌，滴在货架底层的泡面上，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斑，像谁的指甲盖按在上面。
“找到你的罐头了？”
老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，带着潮湿的泥土味，还有点甜腻的腐烂气。我浑身一僵，转头时对上他的脸——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浑浊的橘色，像两颗泡在水里发胀的橘子糖，瞳孔里映着我扭曲的脸。
红裙女人的尖叫不知何时停了。我眼角的余光扫到她就站在老人身后，那张画着五官的纸脸上，红色颜料淌得更凶了，糊住了“嘴”的位置，却从纸缝里漏出咯咯的笑声，像碎玻璃在摩擦。
“你的罐头，该装东西了。”老人抬手，枯瘦的手指指向我的胸口，指甲缝里的黑泥簌簌往下掉，“就像……装那些找不到家的糖。”
我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。她说13号杂货店的橘子硬糖，其实是用迷路孩子的眼泪做的，透明糖纸里的橘子纹路，是他们哭皱的脸。当时只当是老人的胡话，此刻却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，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。
墙上的时钟发出刺耳的“吱呀"声，像是齿轮卡进了什么东西。我猛地抬头——时针倒转到了3点整，可窗外的天己经黑透了，玻璃门上甚至映出了一轮惨白的月亮，而那月亮的形状，像极了一块被咬过的橘子硬糖。
“5点01分了哦。”红裙女人突然开口，声音软得发粘，“该从后门走了呢。”
她伸出手，指尖划过我面前的红色罐头，罐头表面的标签突然变得湿漉漉的，我的名字被晕开，笔画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脸。而木盆旁边的货架，不知何时空了，露出后面一扇斑斓的木门，门把手上挂着一串生锈的铃铛，正随着我的呼吸轻轻晃动。
是后门。它刚才明明锁着的。
老人往前挪了一步，中山装的领口滑下来，露出脖子上挂着的钥匙串，上面拴着枚橘子形状的钥匙，钥匙尖闪着冷光。“进去吧，你的罐头在里面等着呢。”他说，橘色的眼睛里淌出黏糊糊的液体，顺着脸颊往下流，滴在我手背上，是甜腻的橘子味。
身后的收银台传来硬币滚落的声音，叮叮当当，像谁在倒计时。我转头时，看见穿黑色围裙的阿姨正站在收银台后，手里举着个铁盒子，盒子里的硬币正一枚枚往外跳，落在地上滚向我脚边。而她的围裙角，那片褐色的污渍不知何时变成了鲜红，像刚泼上去的血。
"别捡。”阿姨突然开口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“捡了，就成罐头里的糖了。”
我猛地缩回脚，硬币在鞋边打转，反光里映出我惊恐的脸。这时，木门上的铃铛突然响了，不是规则里的说的三连响，而是一阵急促的、疯狂的摇晃声，像有什么东西在门后撞。
“它等不及了。”老人和红裙女人异口同声的说，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，像一张浸了水的纸，糊的我耳朵发闷。
我盯着那扇木门，门缝里伸出血红色的光，混着甜腻的腐烂气，像有无数只手在门后推搡。突然，门"吱呀”一声开了道缝，缝里掉出一颗橘子硬糖，透明糖纸里的纹路扭曲着，像在哭。
而糖纸旁边，躺着半张泛黄的纸，正是我攥在手里的“须知”。另一半不知何时被撕掉了，露出背面用红笔写的字：
——罐头里的，从来不是糖。
脚步声从门后涌出来，密密麻麻，像无数双脚踩在棉花上。我突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，货架底层摸到“须知”上，其实还有最后一条，被人用指甲划掉了，只留下浅浅的印子。
此刻那些印子突然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：
——当你看见自己的名字，你就成了新的罐头。
老人和红裙女人同时朝我伸出手，他们的指尖碰到我的皮肤瞬间，我闻到了口袋里融化的薄荷糖味，黏糊糊的，像极了眼泪。而那扇木门，己经完全打开了，里面一片漆黑，只飘出无数透明的糖纸，在黑暗轻轻晃，像谁的魂在飘。
硬币滚落的声音停了。阿姨数到了最后一枚，铁盒子“哐当”一声掉在了地上，空了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玻璃门，门上的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，映出的只有我自己的脸——那张脸的额头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红色的印记，像刚被人用颜料画了个点。
然后，我被推进了那扇门，
门在身后关上时，我听见了铃铛的三连响。
一下，两下，三下。
像极了罐头盖被扣上的声音。
而我的口袋里，那块融化的薄荷糖，不知何时变成了硬硬的形状。我摸出来一看，是颗橘子硬糖，透明糖纸里的纹路，像极了我刚才惊恐的脸。糖纸边缘，沾着点深红色的东西。门外传来新的风铃响，很轻，像个小孩的脚步声。
大概，是第西个来13号杂货店的人吧。
黑暗像浸了糖浆的棉花，把我裹得密不透风。
脚下是软的，踩上去会陷下去一点，像踩在泡发的面包上，还带着点发酵的酸腐味。我试着动了动，西肢沉的厉害，像灌了铅，又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——伸手摸去，指尖触碰到的是滑腻的、带着温度的液体，蹭在手上，甜得发腥，和刚才老人眼角淌出的黏液是一个味道。
“别碰。”一个声音在耳边响，很近，像贴着耳朵呼气。
我猛地缩手，却摸到一片冰凉的金属。低头看时，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铁架前，架子上整整齐齐码着无数罐头，和货架上那些暗红色的一模一样。每个罐头上都贴着标签，标签上的名字歪歪扭扭，有的己经被渗出的液体泡得模糊，露出底下泛黄的纸。
刚才说话的声音又响了，这次是从旁边的罐头里传出来的，闷闷的，像隔着水：“那是‘胶’粘住了，就再也动不了啦。”
我屏住呼吸，侧耳听。周围的罐头里都传来细碎的声响，有的是呜咽，有的是指甲刮擦金属的沙沙声，还有的在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儿歌，像被捂住了嘴。
“你是……第三个？”左边一个罐头突然动滚动了一下，标签上的名字被液体晕开，只剩个“晓”字，“我来的时候，还见过第二个呢。她总说想吃薄荷糖，后来……后来她的糖纸就飘出去了。”
薄荷糖。我攥紧手口袋里的橘子硬糖，糖纸边缘的深红色蹭在掌心，黏糊糊的。
“他们说，糖纸飘出去，就是等新的人来。”“晓”字罐头又说，声音里带着点羡慕，又有点恐惧，“你进来前，是不是也看见糖纸了？”
我没说话。黑暗里，那些罐头好像都在微微晃动，渗出的暗红色液体在铁架上汇成细流，顺着架子往下淌，滴在地上，发出“嗒、嗒”的声，像谁在数着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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