玻璃门上的霜花结了又化，像谁在反复擦拭一道擦不净的痕。我数着铁架晃动的次数，从“强”的标签彻底模糊开始，己经是第七次了。新来的是个穿皮夹克的罐头，标签上的“野”字带着点火星子似的，刚被推进来就用头撞铁架，发出框框的响，像要把这13号杂货店撞出个窟窿。
“省点劲吧。”校服罐头开口了，她的声音比刚来时沉了些，像泡在糖浆里的棉花，“黑泥己经爬到你后颈了。”
皮夹克罐头果然顿了一下，大概是摸到了那片粗糙的黏腻。他骂了句脏话，带着铁锈味的气从罐头缝里渗出来，“你们到底是人是鬼？这破地方到底是啥？”
我没说过。掌心的橘色糖纸被体温焐的发潮，纹路里积了层薄薄的灰，倒更像个咧开的嘴了。校服罐头轻轻敲了敲我的罐壁，她的指甲己经黑的发亮，“你说，他会不会像‘强’那样三天就蔫了？”
我想起“强”最后那几天，罐头壁上的液体像漏了的血袋，标签上的字迹淡成一张白纸，被老人抽出去的时候，连点挣扎的动静都没有。玻璃门开的瞬间，我闻到了外面的雪味，冷得像把刀，却让我想起很久以前，口袋里揣着橘子糖跑过雪地的日子——那时候糖纸还会响，不像现在，贴着掌心连点声息都没有。
皮夹克罐头还在撞，铁架晃得更凶，上面的老罐头们开始掉渣，是标签纸老化的碎屑，像剥落的痂。红裙女人的声音突然从门板外飘进来，比平时更甜，甜得发苦：“野先生，尝尝新做的柠檬糖？比橘子糖更提神呢。”
皮夹克罐头的动作猛地停了。我知道，他听见了。就像“野”这个字带着某种开关，咔嗒一声，把所有的挣扎都锁进了“胶”里。接下来是熟悉的安静，只有指甲刮擦罐壁的沙沙声，越来越慢，越来越轻，最后变成黏糊糊的摩擦，像虫子在爬。
校服罐头的标签开始渗液了，那颗歪歪扭扭的星星被染成暗红，像块被血泡过的碎玻璃。她忽然笑了一声，很轻，“你看，他的黑泥己经到指尖了。”我顺着她的话“看”过去，皮夹克罐头的手指正抵在罐壁上，指甲缝里的黑泥像刚发的芽，正一点点往外冒。
外面的风铃响了十二下，像个喝醉的钟。老人的声音混在风里，“该清一清了，铁架快撑不住了。”铁架晃了晃，发出吱呀的哀鸣，我感觉到自己的罐身正在倾斜，标签边缘的暗红液体淌得更快了，在地上汇成的河又宽了些。
被抽出去的是个标签都看不清的老罐头，抽走时发出“啵”的一声，像从浓稠的汤里捞起块肉。玻璃门开的瞬间，我看见了外面的月亮，圆得像个橘子糖，正慢慢往玻璃门上爬，爬过那些暗红色的痕迹，爬过“13号杂货店”的招牌，最后落进远处的树影里。
新的罐头很快填了空，是个攥着半截铅笔的小孩，标签上的“童”字被泪水泡得发皱。他进来时没哭，只是把铅笔头往罐壁上划，想写些什么，却只划出几道模糊的印子，很快被渗出来的液体晕开。
我伸出僵硬的手，敲了敲他的罐壁。掌心的橘色糖纸跟着颤了颤，那永恒的微笑像是动了动。
“别怕。”我的声音比上次更沉，像沉到了河底，“等你摸到糖纸的时候，就不觉得慢了。”
小孩罐头没说话，只是把铅笔攥得更紧了，指节处的“胶”发出细微的粘连声。我知道，过不了多久，那截铅笔就会和他的手粘在一起，变成罐头的一部分，就像我掌心的糖纸，就像校服罐头口袋里那根断了的头绳，就像“晓”曾经反复的薄荷糖纸——哦，“晓”的糖纸早就化在“胶”里了，连点影子都没剩下。
铁架又晃了晃，这次格外轻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皮夹克罐头的罐壁开始渗出更多液体，“野”字的最后一笔正在慢慢淡去，像被水洇开的墨。校服罐头轻轻叹了口气，她的声音里己经有了老罐头的味，“他快了。”
我数着玻璃门上月亮爬过的次数，一次，两次，三次……首到那轮橘色的圆月亮变成月牙，又从月牙熬成圆，循环往复，像铁架上永远停不下来的晃动。我的标签己经彻底看不清了，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铁架淌进地上的河里，和“强”的、“野”的、校服罐头的融在一起，在黑暗里泛着糖浆似的光。
忽然有人敲了敲我的罐壁，是小孩罐头。他的手己经硬得像块铁，指甲缝里的黑泥结了痂，“你……你的名字，是什么？”
我想了想，却记不清了。那些笔画像是被“胶”粘住，糊在脑子里，怎么也拎不出来。掌心的橘色糖纸突然动了动，像是在替我回答。我笑了笑，如果罐头还能笑的话。
“不重要了。”我的声音穿过黏稠的黑暗，落在小孩罐头的罐壁上，弹回来，又落下去，“等你的名字也看不清时，就会知道，我们都一样。”
外面的风铃响了，这次是七声，清脆得像碎玻璃。红裙女人和老人的声音像两张叠在一起的唱片，准时响起：
“进来呀，13号杂货店，什么都有呢。”
“有新做的草莓糖，甜得很。”
铁架开始晃了，幅度越来越大，像要跟着风铃一起唱。我“看见”新的客人站在门口，口袋里露出半张绿色的糖纸，眼睛瞪得圆圆的，像受惊的鹿。
小孩罐头伸出僵硬的手，敲了敲即将被推进来的新罐头。
“别怕。”他的声音很生涩，像颗没化透的糖，“很快，你就会习惯的。”
我闭上眼睛。黑暗里，掌心的橘色糖纸彻底舒展开，那永恒的微笑对着每一个新来的罐头，对着每一轮爬过玻璃门的月亮，对着这浸了糖浆的、没有尽头的循环。
地上的河还在涨，暗红色的，黏腻的，载着我们这些罐头，在13号杂货店的黑暗里，慢慢漂着。而门外的风铃，还在等下一个数，等下一个人，等下一张被贴上的、刺眼的红标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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