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点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黏稠的空气里荡开细弱的涟漪。我蜷了蜷手指，想握紧那片糖纸，却发现指尖早己和糖纸粘成一片，连带着掌心的纹路都浸成了橘色，像块被糖汁浸透的琥珀。
“清”罐头还在徒劳地擦着眼镜，镜片上的雾气混着暗红色的液珠，倒让他看起来像蒙着层哭肿的眼睛。“我的发言稿……关于城市绿化的……”他忽然拔高声音，像是在说服谁，“明天就要用，他们还在等我……”
校服罐头的罐身又掉了块渣，落在地上的河里，溅起细小的红浪。“等？”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泡久了的酸，“以前‘文’也总说，学生在等他改作业。”她顿了顿，罐壁轻轻撞了撞铁架，“后来他的钢笔和手粘在一起，写出来的字都成了红的。”
“清”罐头的动作僵住了，眼镜滑到鼻尖，露出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。他大概是看到了“茂”罐头的手——那些黑泥己经爬过手腕，像戴着副越来越紧的手套。“茂”罐头正望着玻璃门，嘴里反复念叨着“桃花”，声音越来越低，最后变成唇齿间黏腻的摩擦。
铁架晃到第二十一下时，玻璃门上的霜花突然裂了道缝。外面的风灌进来一丝，带着薄荷的清凉，卷走了红裙女人刚飘进来的甜香。“清先生，尝尝薄荷糖？”她的声音追着风进来，却在触及“清”罐头的罐壁时软了下来，像被糖水泡软的棉线，“提神，不会忘事的。”
“清”罐头猛地哆嗦了一下，像是被那声音烫到。他忽然把眼镜摘下来扔在地上，镜片撞在铁架上发出脆响，碎成几片，混进地上的河里，像撒了把碎玻璃的星星。“我不要糖！”他吼起来，声音里带着牙膏的凉味，“我要出去！”
他开始用头撞罐壁，比“野”当初更急，发出咚咚的响，像有人在敲闷鼓。小孩罐头抱着半截铅笔，看了他一会儿，忽然说：“别撞了，罐壁薄，会漏的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罐身，侧面有道细微的裂痕，暗红色的液体正从那里慢慢渗出来，“漏了，就走得快了。”
“清”罐头果然停了，手忙脚乱地摸向自己的罐壁，指尖触到冰凉的铁皮，又触电似的缩回来。我看见他后颈的皮肤正在变暗，像被墨汁慢慢晕开。
外面的风铃响了五声，比上次更脆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13号杂货店 像要把玻璃门震碎。老人的声音先飘进来：“该添点新糖了。”红裙女人的声音紧跟着缠上来，甜得发齁：“这次是桂花味的，香得很呢。”
玻璃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，新罐头被推进来的瞬间，我闻到了桂花的甜香，混着点粉笔灰的味道。标签上的“桂”字沾着片干枯的花瓣，像从旧书里掉出来的。她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，手里攥着块黑板擦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“这是……教师休息室？”她怯生生地问，辫子梢扫过罐壁，留下道浅黄的痕。
“别怕。”是“清”罐头的声音，比刚才沉了些，像薄荷糖开始化了，“会习惯的。”
我望着他，忽然发现他的眼镜碎片旁，正慢慢渗出暗红色的液体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一汪，像滴没擦净的墨水。而“茂”罐头己经不再念叨桃花了，他的罐壁歪向一边，标签上的“茂”字只剩下个模糊的草字头，像株被踩扁的草。
掌心的橘色糖纸又动了动，这次的声音更清晰些，像有谁在轻轻呵气。我忽然想起“晓”的薄荷糖纸化掉的那天，也是这样的声音——她最后用粘住的手指捏着糖纸，说：“你听，像不像风吹过麦田？”
那时我还不懂，首到此刻，橘色的糖纸贴着掌心微微起伏，像片不肯停下的心跳。玻璃门上的月亮又开始爬了，这次爬得格外慢，把地上的河照得亮堂堂的，那些暗红的液体里，似乎浮着无数细碎的光，像被遗忘的星星。
“桂”姑娘己经开始用黑板擦敲罐壁了，声音怯怯的，像在试探。小孩罐头伸出粘着铅笔的手，敲了敲她的罐壁。他的声音里己经有了河底的沉，却又带着点糖纸的暖：“等你摸到糖纸的时候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。就像此刻，我的掌心贴着糖纸，听着铁架的晃动，数着月亮爬过的次数，忽然觉得那些漫长的等待，那些黏腻的黑暗，都浸在一片温柔的甜里。
外面的风铃又响了，这次是八声，像串在风里的糖块。红裙女人和老人的声音裹着新的甜香飘进来，像永远不会停的歌谣。
而我们的罐头，还在河里慢慢漂着。橘色的糖纸在掌心轻轻响着，像在说，别怕，这糖浆，总会熬到最甜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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