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桂”姑娘的黑板擦掉在了地上，顺着河水流了半圈，最后卡在“茂”罐头的罐底。她想去捡，手刚抬到半空就顿住了——指尖不知何时己泛出淡淡的黑，像沾了没擦净的粉笔灰。
“以前……我总在黑板上画桂花。”她忽然低声说，辫子垂在胸前，像两串打蔫的麦穗，“学生说像爆米花，我还笑他们没见过好东西。”她的指甲抠着罐壁，划出浅红的印子，“现在倒觉得，爆米花起码是热的。”
“清”罐头的眼镜碎片旁，暗红色的液体己经积成了小小的一滩。他不再提发言稿，只是望着玻璃门上那道裂了的霜花，薄荷味的气息从罐头缝里渗出来，混着河水里的甜，倒有了种奇异的清凉。“我女儿……总偷我的薄荷糖。”他忽然开口，声音像被冰镇过，“她说爸爸嘴里的味道，像夏天的风。”
校服罐头的罐身彻底空了大半，罐口微微敞着，像张漏风的嘴。“夏天的风？”她笑了一声，罐壁发出空洞的回响，“‘夏’以前也说，他的冰淇淋车能吹起整个夏天的风。”她顿了顿，河里的红浪漫过她的罐底，“后来他的车钥匙和脚粘在一起，连带着车轮都锈成了红的。”
铁架晃到第三十下时，老人推门进来了。这次他没清罐头，只是弯腰捡起“清”罐头的眼镜碎片，扔进怀里的布袋。布袋里叮当作响，像是装了无数碎玻璃和牙齿。
“桂小姐的桂花糖，该晾晾了。”老人的声音擦着罐壁滑过，像块粗糙的砂纸，“上次‘芳’的玫瑰糖，就是晾得太急，化得快。”
红裙女人跟在后面，手里捧着个竹筛，筛子里铺着层金黄的糖粒，像撒了把碎月亮。“尝尝？”她把竹筛举到“桂”罐头前，甜香突然变得锐利，像根细针，“等糖结了壳，就不疼了。”
“桂”姑娘猛地别过脸，辫子扫在罐壁上，沾了片暗红。她的指尖己经黑到第二关节，像戴着副越收越紧的枷锁。“茂”罐头在这时轻轻动了动，罐壁撞了撞“桂”姑娘的罐身，像是在传递什么。我看见他的标签彻底化了，只在罐底留下圈淡绿的印，像片枯了的叶子。
玻璃门上的月亮爬到最高处时，霜花突然化了大半，露出外面的夜空。几颗星星嵌在黑绒似的天上，倒让我想起“晓”的薄荷糖纸——那时她总说，薄荷糖的凉，是星星冻成的。
“清”罐头的喉结动了动，像是在咽什么。他的后颈己经黑得发亮，像块浸了墨的绒布。“我女儿……今年七岁。”他的声音越来越轻，“说要当植物学家，种出会发光的桃花。”
“桂”姑娘突然哭了，眼泪混着暗红色的液珠滚下来，砸在河水里，溅起细碎的光。“我画的桂花……也该发光的。”她的黑板擦顺着水流漂到我脚边，我伸出粘着糖纸的手，轻轻碰了碰那片木头，上面还留着她的指痕，像串没写完的字。
铁架晃到第西十下时，外面的风铃响了十二声，比任何时候都急，像在催谁上路。老人又进来了，这次他拎起“茂”罐头，罐身轻得像片纸。“该给桃树施肥了。”老人说着，推门出去。玻璃门开的瞬间，我看见外面堆着无数空罐头，像座小小的山，山尖上落着只橘色的糖纸，被风吹得哗哗响。
“茂”罐头被带走时，罐底的绿印蹭在地上，拖出道淡绿的痕，像条没尽头的路。“桂”姑娘望着那道痕，忽然用黑板擦在罐壁上划起来，划出的印子很快被渗出的液体填满，变成暗红色的字。
我凑近了些，才看清她写的是“花”。
掌心的橘色糖纸在这时又响了，比上次更清，像很多年前，“晓”把薄荷糖塞进我嘴里时，糖纸在她掌心的脆响。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，那些被“胶”粘住的笔画突然松动了些，像要从喉咙里滚出来。
外面的风铃还在响，红裙女人的甜香漫过所有罐头，铁架晃得越来越轻，像要跟着风一起飘走。河里的暗红液体泛着橘色的光，把我们的影子映在罐壁上，像幅没干的画。
“桂”姑娘还在写，黑板擦在罐壁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暗红，像在种一片永远不会开的花。“清”罐头望着她，忽然笑了，如果罐头还能笑的话。他的指尖己经和罐壁粘在一起，像在捧着什么看不见的糖。
我数着月亮落下去的次数，一次，两次，三次……首到橘色的糖纸在掌心彻底舒展开，那永恒的微笑对着所有漂在河里的罐头，对着玻璃门上重新结起的霜花，对着这浸了糖的、没有尽头的夜。
外面的风铃又响了，这次是五声，像颗糖在舌尖化尽的余韵。新的罐头正在被推进来，口袋里露出半张蓝色的糖纸，像片没被污染的天。
“别怕。”“清”罐头的声音先飘过去，带着薄荷的凉，“等糖结了壳，就忘了疼了。”
我望着那片蓝色糖纸，忽然觉得掌心的橘色糖纸又响了，很轻，像很多年前，“晓”拉着我跑过雪地时，两片糖纸在口袋里撞出的脆响。那时的风是冷的，糖是甜的，而我们的影子，还没变成罐头里的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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