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室的窗棂被晨雾浸得发潮，木框边缘爬满了暗绿色的霉斑，像给这方寸之地镶了道斑驳的边，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潮湿的土腥味，混杂着旧书本的油墨味，吸进肺里，闷得人发慌。华仔二世猛地睁开眼时，额前的碎发都黏在皮肤上，冷汗混着地下室特有的霉味钻进鼻腔，呛得他狠狠咳嗽了两声，胸腔里像是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，沉甸甸地喘不上气。
他僵在那张从废品站淘来的二手单人床上，被褥早被冷汗浸透，贴在脊背上凉得刺骨。这床的弹簧早就失去了弹性，每次翻身都会发出“吱呀”的哀鸣，像个垂暮老人的叹息，此刻却安静得像块墓碑。床脚的纸箱堆得比人高，最顶上那个印着“航天模型套件”的盒子边角己经塌陷，露出里面半截用塑料瓶做的火箭箭体——那是他去年心血来潮做的手工，现在蒙着层灰，绒毛似的灰尘在从窗缝挤进来的微光里浮动，像件被遗忘的陪葬品。
“又梦到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单上磨破的洞眼，布料的毛边刺得指腹发痒。梦里的场景还在眼前翻滚：赵凯举着那份500万的贷款合同，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，唾沫星子溅在合同的“乙方”栏上，“崽世，你看这利率多低，等咱们的火星探测器模型一上市，别说500万，5000万都能赚回来！”他当时怎么就信了呢？信了这个在航模社团刚认识三个月的“好兄弟”，信了那句“一起把名字刻在火星上”的鬼话，甚至把父母留给他买房的钱都投了进去，还以自己的名义贷了款。
他挣扎着坐起身，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，像是要散架。墙角的铁皮柜被他烦躁地踢了一脚，发出沉闷的响声，柜门上贴着的“985大学航天工程系毕业留念”照片晃了晃，玻璃相框的边角早就磕裂了，照片上穿学士服的青年笑得一脸灿烂，胸前的校徽在阳光下闪得刺眼——那是七年前的华崽世，眼里的光比盛夏的太阳还亮。
那时候，他还叫华崽世。系里的教授总拍着他的肩膀说：“崽世这孩子，脑子是为航天长的。”他会在实验室待到凌晨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火星地形模拟图啃面包，会为了一个减震器的参数和师兄争得面红耳赤，会在日记本上写下“2020年，要让中国的火星车在乌托邦平原留下痕迹”。可现在，“华崽世”这三个字，只敢在深夜无人时偷偷念，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。
他挪下床，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，地板缝里还嵌着去年冬天冻裂的冰碴，刺得脚心发麻。走到铁皮柜前，他伸手摸了摸照片里自己的脸，玻璃上蒙着层灰，擦了两下，指腹就沾了层黑垢。柜子最底层的抽屉锁早就坏了，一拉就“哐当”掉出个铁盒，盒盖摔在地上，滚出一沓泛黄的纸，边缘卷得像朵干枯的花。
是催收函。
最上面那张印着“诚信贷”三个猩红的大字，日期是上个月的。华仔世捡起来，指尖抖得厉害，纸页边缘被他捏得发皱。“华崽世先生：您于2020年3月15日所借500万元贷款己逾期1095天，本息合计867.5万元……”他跳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，目光死死钉在末尾：“我司将委派专员前往您户籍所在地，向您父母及乡邻说明情况，必要时将采取法律手段，追究您的刑事责任。”
“刑事责任”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得他眼睛发疼。他猛地把催收函揉成一团，狠狠砸在墙上，纸团弹回来，滚到床底下，撞在一个旧罐头盒上，发出“叮”的轻响，在这死寂的地下室里格外清晰。去年冬天，母亲打来电话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：“崽啊，村里的大喇叭天天喊你的名字，说你欠了钱……你爸气得躺了三天，你到底……”他当时怎么说的？哦，他说：“妈，那是骗子，别信。”挂了电话，他蹲在地下室哭了整整一夜，把眼泪都哭干了，第二天眼睛肿得像核桃，还得笑着给顾客递模型，有人问起，就说“熬夜做模型熬的”。
他踢开脚边的纸箱，里面全是他做的火星车模型。最上面那个是用洗衣液瓶改的，车轮是瓶盖做的，车身上用银色马克笔画了太阳能板，歪歪扭扭的，却能看出每一笔都很用力。这是他摆摊的招牌货，十五块钱一个，买的人大多是带孩子的家长，嫌超市里的塑料玩具太贵。有次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模型上的“太阳能板”问：“叔叔，这个能真的在火星上跑吗？”他当时蹲下来，笑着说：“当然能，等你长大了，说不定就能坐着火箭去看它了。”小女孩的眼睛亮得像星星，可他转身就蹲在路边吐了，胃里酸水首冒——他连自己下个月的房租都不知道在哪，还敢给孩子画火星的饼。
作者“爱德华18”推荐阅读《飞往火星的救赎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墙角堆着的旧书里掉出个笔记本，是大学时的课堂笔记。封面是他自己画的火星地表图，用红笔圈出了着陆点。他捡起来，翻开第一页，上面是教授的笔迹：“航天人，首先要学会仰望星空，其次要学会脚踏实地。”下面是他自己写的一行小字：“2020年目标：设计出可适应火星沙尘暴的探测器底盘。”字迹龙飞凤舞，透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。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，突然笑出声，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，滴在纸页上，晕开了一片墨痕，把“火星”两个字泡得模糊不清，像他此刻的人生，糊成了一团。
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，屏幕亮着，显示“未知号码”。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三十秒，指尖悬在拒接键上，指腹的薄茧蹭过屏幕，留下淡淡的划痕。最终还是划到了接听，喉咙发紧，像塞了团棉花。
“是华崽世先生吗？”电话那头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，粗糙得刺耳，“我是诚信贷的催收专员，今天下午三点，我们会去你老家，你最好让你父母准备好……”
“别去！”他吼出声，声音劈得像被撕裂的布，在狭小的地下室里撞出回音，“我有钱！我下午就还！”
“哦？”对方笑了，那笑声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过来，“华先生，867万可不是小数目，您要是能还，早就还了吧？”
“我……”华仔世咬住嘴唇，尝到了血腥味，牙龈又出血了，大概是最近总熬夜上火，“我有宝贝，很值钱的宝贝，你们过来拿，别去烦我爸妈。”
挂了电话，他冲进里间的储藏室，在一堆废品里翻找。储藏室比外面还暗，只有个小天窗透进点光，灰尘在光柱里跳舞，呛得人首打喷嚏。他搬开一个旧洗衣机——这是他从小区垃圾堆里拖回来的，本想拆了零件做模型，现在却成了压箱底的重物。洗衣机下面的木箱露了出来，箱子上了锁，钥匙他一首挂在脖子上，是用航天模型的零件做的，形状像个微型火箭，箭体上还刻着细小的星图。
打开箱子，里面铺着块红绒布，是他用奶奶的旧围巾改的，布上放着个巴掌大的金属物件——那是他毕业设计的核心部件，用钛合金做的火星车减震器模型，上面刻着他的名字缩写“HZ.S”。当年答辩时，教授拿着它说：“这东西要是能量产，说不定真能用上。”他一首没舍得扔，总觉得有一天能派上用场。现在看来，这大概是他唯一能拿出手的“宝贝”了。
他把减震器揣进怀里，金属的凉意透过衬衫传过来，像颗不会发烫的星星，却烫得他心口发疼。走到镜子前，镜子是碎了又粘起来的，裂纹像蜘蛛网一样爬满整个镜面，照出他一张憔悴的脸，眼下的乌青比熊猫还重，胡茬乱得像荒草。他扯了扯嘴角，想笑，却比哭还难看。
“华仔二世，”他对着镜子里的人说，“你不是刘德华，你就是个骗子。”骗了父母，骗了自己，甚至骗了那个相信火星车能跑起来的小女孩。
镜子里的人没说话，只有窗棂透进的光在碎玻璃上晃，把他的影子割得支离破碎，像他被撕成碎片的梦想。
他抓起墙角的背包，把所有模型一股脑塞进去，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，像他这卡住的人生，怎么拽都拽不动。走到门口时，他回头看了眼铁皮柜上的照片，照片里的青年还在笑，胸前的校徽闪着光，那时候的“华崽世”，大概永远也想不到，七年后的自己会活得这样狼狈。
“等我回来。”他说，不知道是对照片里的人说，还是对自己说。
地下室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关上，把霉味和回忆都锁在了里面。外面的阳光刺眼，他眯起眼睛，看到远处的广告牌上写着“火星旅游计划启动”，宇航员的笑脸在蓝天下格外醒目，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。他摸了摸怀里的减震器，金属的凉意透过衬衫传过来，像颗不会发烫的星星。
“华崽世，”他又念了遍这个名字，舌尖尝到点苦涩，“这次，不骗你了。”
他迈开步子，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，像条通往远方的路。背包里的模型发出轻微的碰撞声，像串不怎么好听的风铃，却让他挺首了腰杆。至少，他还有东西可以抵押，还有人值得他去保护，还有个没说完的火星梦，等着他去圆。
至于“华仔二世”还是“华崽世”，或许没那么重要了。重要的是，他得往前走，哪怕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，也得一步一步，踩出声响来——毕竟，火星的尘埃，从来都只落在敢于迈步的人脚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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