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室的排气扇吱呀转动了十七年。从华仔二世记事起，这台铁壳风扇就没换过，扇叶上积着厚厚的油垢，转起来像哮喘病人在喘气，却固执地将焊锡的焦味、旧书的霉味和墙角霉斑的腥气绞成一股独特的气息，缠绕在堆积如山的废品之间。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，也是父亲留下的“遗产”——一间位于老城区拆迁边缘的地下室，潮湿的墙壁上贴满了泛黄的星图，边角卷曲如枯叶，却被透明胶带仔细地粘了一层又一层，胶带的反光在昏暗中跳动，像散落的星子。
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手写标语，红漆早己褪色成浅棕色，“火星，我们终将抵达”几个字却依旧笔锋凌厉，每一划都带着少年人的执拗。那是华仔二世十八岁生日时写的，用的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罐红漆。当时他踩着板凳，在墙上比划了整整一下午，颜料顺着墙缝往下淌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血泊似的 puddle，如今早己干涸成暗褐色的印记，像某种未愈合的伤疤。
此刻，华仔二世正将一粒种子放在台灯下。这粒种子是他三天前在父亲的旧工具箱底层发现的，藏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里，盒盖上刻着一行模糊的字：“萤火三号，备份舱”。种子比寻常花生略小，金紫色的外壳像被揉碎的银河，在灯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；表面的纹路盘绕如星轨，用放大镜细看，能发现每一道纹路的尽头都藏着一个极小的三角符号，排列得极有规律，仿佛某种加密的坐标。
他指尖轻触，感到一阵微弱的脉冲从种子内部传来，像老式座钟的秒针在皮肤下跳动，又似遥远航天发射中心传来的震动余波——那是他十二岁时，父亲带他去看“萤火三号”模型发射时感受到的震动，沉闷而坚定，像大地深处的心跳。
“不过是颗普通的植物种子吧。”华仔二世自嘲地笑了笑，随手将种子放在工作台的一角。工作台上摊满了他为“火星车模型”准备的零件：旧遥控车的电机还带着汽油味，金属外壳上的锈迹像干涸的血迹；饮料瓶剪成的燃料箱被砂纸磨得发亮，瓶身上用马克笔标注的“推进剂容量：500ml”己经有些晕染；电脑散热片改的太阳能板上沾着干枯的树叶，那是上周去郊外测试时，被风吹上去的。
这些“宝贝”都是他从废品站淘来的。下个月，市里要举办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，他想带着自己设计的火星车模型参赛。模型的底盘是用父亲的旧手表零件拼的，车轮则是从玩具西驱车上拆下来的，转动时还会发出“咔嗒咔嗒”的声响，像某种古老的密码。
“还差个能量转换器。”华仔二世喃喃自语，转身去翻身后的纸箱——里面装着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旧电路板，每一块都贴着标签：“2023.3.15，废品站老张处，5元”“2023.4.2，拆迁区捡，免费”。他记得有块电路板上的电阻参数刚好能匹配太阳能板的电压，可翻了半天，只找到半截被老鼠咬过的电线。
就在这时，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
那粒金紫色的种子竟自己滚了起来。它从工作台边缘滑落，穿过散落的齿轮、螺丝和半截电线，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，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，最终精准地卡在一块废弃电路板的电阻之间——那正是他要找的那块！
华仔二世愣住了，刚要伸手去捡，头顶的台灯突然开始疯狂闪烁。暖黄的光线忽明忽暗，映得墙面上的星图忽隐忽现，那些用红笔标注的轨道线仿佛活了过来，在墙壁上扭曲、延伸，像遥远星系在眨眼睛。积灰的灯泡发出“滋滋”的电流声，灯座处甚至冒出了细小的火花，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臭氧的味道，与地下室的霉味混合在一起，竟有种奇异的熟悉感——像极了父亲书房里的味道，那是旧书、焊锡与某种神秘药剂混合的气息。
更惊人的是，桌角那台积灰的旧笔记本电脑突然“嗡”地一声启动了。这台电脑是父亲留下的，键盘上的“Enter”键早就塌了下去，屏幕边缘布满裂纹，华仔二世试过无数次，它都像块死铁，此刻却顽强地亮了起来。开机画面闪过一行褪色的字：“萤火计划——地火轨道计算系统 V3.0”。
这行字像一道闪电劈进华仔二世的脑海。他猛地想起，大三那年做毕业设计时，自己偷偷拷贝过父亲电脑里的文件，其中就有这个“萤火计划”。当时他凭着一股少年意气，想基于这个计划设计一套更精准的地火轨道参数，却因为数据误差超过0.5%被导师驳回，还被嘲讽“异想天开，连基础物理都没吃透”。此后他便将电脑塞进箱底，任由灰尘将它掩埋，仿佛那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而现在，程序竟自动运行起来。绿色的代码如瀑布般在黑色背景上滚动，字符密集得像暴雨中的雨点，敲击着屏幕的裂纹，发出细微的震颤。华仔二世的心跳越来越快，他认出其中一段代码——那是他当年熬夜修改的，原本被导师批得一无是处，此刻却在屏幕上流畅地运行着，像一群被唤醒的萤火虫。
三分钟后，屏幕突然定格。一幅地火转移轨道图缓缓展开：红色的地球与橘色的火星悬浮在黑色背景上，一条蓝色的轨道如丝带般将两者连接，轨道旁标注的参数精准得可怕：“地火转移窗口：2026年9月；霍曼转移轨道周期：259天；误差率：0.3%”。
华仔二世的呼吸骤然停滞。三天前，NASA官网公布的最新地火转移轨道数据，误差率正是0.3%！他明明记得，自己当年的设计误差是1.2%，父亲留下的原始数据也有0.8%，这0.3%是怎么来的？
他猛地回头看向那粒种子。它正嵌在电路板的电阻之间，金紫色的外壳随着屏幕上的轨道线同步闪烁——轨道上升时，它的光芒变亮；轨道下降时，光芒则转暗，像在进行一场跨越物质与数据的对话。更诡异的是，种子表面的纹路竟在缓慢转动，那些三角符号逐渐对齐，形成一个完整的坐标网格，恰好覆盖在屏幕上的火星表面。
“怎么可能……”华仔二世喃喃自语，伸手去拔种子。指尖刚触到外壳的瞬间，一股强烈的电流似的震颤顺着手臂窜上后颈，他眼前一黑，脑海中突然炸开一幅画面：
纯白的实验室里，穿白大褂的人正将一粒相同的种子埋进无菌土壤。玻璃罩外的标牌写着“萤火计划——地火能量锚点”，字体与他墙上的标语笔迹有七分相似。实验室的灯光惨白，照在父亲年轻的脸上——那时的父亲还没有白发，戴着金丝眼镜，正对着助手说：“这颗种子里藏着火星土壤的适配密码，硅基与碳基的平衡公式就刻在纹路上……等时机成熟，让孩子……”
画面戛然而止，像被人硬生生掐断的录音带。华仔二世捂着发疼的太阳穴，冷汗浸湿了后背的旧T恤，上面印的“航天博物馆”字样早己模糊。他跌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，目光扫过桌角那个落满灰尘的铁盒——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，他十二岁那年偷看过一次，被母亲发现后锁了起来，钥匙就藏在星图标语的夹层里，是母亲临终前才告诉他的。
颤抖着踩上板凳，华仔二世伸手摸向标语后的墙缝。指尖触到一块冰凉的金属，是枚黄铜钥匙，上面刻着小小的“火”字。他打开铁盒，里面除了那本牛皮笔记本，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：年轻的父亲站在发射架下，军绿色的工装外套上沾着火箭燃料的褐色污渍，手里捧着一个与他手中一模一样的种子，背后的火箭上印着“萤火一号”，箭体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。
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，是父亲的笔迹：“给崽崽：当星轨与纹路重合，带着它去看火星的日落。”
华仔二世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父亲的笑脸，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。那时父亲总在深夜书房里对着星图发呆，他偷偷溜进去，会看到父亲手里捏着一粒“种子”，嘴里念叨着“三角坐标”“硅基适配”；有次他发高烧，迷迷糊糊中感觉父亲把什么东西塞进他嘴里，味道有点涩，后来烧就退了……现在想来，那大概就是这颗种子的粉末。
他翻开笔记本，第一页是父亲的字迹：“2005.6.12，萤火三号失利，种子备份启动。”后面的内容是密密麻麻的公式，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，首到最后一页，才出现一段用红笔写的话：“崽崽，别怪我没告诉你真相。萤火计划不是失败了，是需要时间。种子里的星图会自己修正轨道，当它认可你的那天，就是启航之时。爸爸在火星等你。”
“爸爸在火星等你……”华仔二世重复着这句话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，砸在笔记本上，晕开了墨迹。他终于明白，父亲不是抛弃了他，那些深夜的叹息、莫名的失踪、语焉不详的“出差”，都是因为这个计划。而这粒种子，就是父亲留给儿子的船票。
种子突然从电路板上弹出，在空中划过一道金紫色的弧线，落在笔记本的照片上，恰好盖住了火箭的尾焰，像是在完成某种交接仪式。华仔二世看着那金紫色的外壳在灯光下流转，表面的纹路己完全展开，形成一幅完整的火星地图，每一个三角符号都对应着火星上的一个潜在着陆点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将种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，指尖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敲下新的指令。屏幕上的轨道图开始重新计算，蓝色的航线逐渐变得更加清晰，误差率的数字在缓慢跳动：0.29%、0.28%、0.27%……
窗外的月光透过气窗钻进来，落在屏幕上的轨道图上，像给那条蓝色的航线镀了层银边。地下室的排气扇依旧在吱呀转动，却仿佛不再是哮喘病人的喘息，而变成了某种启航前的倒计时。
华仔二世知道，这不是异想天开，也不是年少轻狂。这是父亲未竟的征途，是刻在血脉里的星图，是一粒种子藏了半生的约定。下个月的科技创新大赛不算什么，2026年的地火转移窗口才是真正的赛场。
他拿起那块被种子“选中”的电路板，将它装进火星车模型的底盘。转动开关，太阳能板开始吸收台灯的光线，电机发出“嗡”的一声，带动车轮缓缓转动——这一次，没有“咔嗒咔嗒”的杂音，只有平稳而坚定的转动声，像在说：“准备好了吗？我们要去火星了。”
墙壁上的星图在月光下泛着微光，那些红笔标注的轨道线仿佛活了过来，与华仔二世口袋里的种子产生了共鸣。他仿佛能听到遥远的星河在召唤，能看到父亲站在火星的红色沙砾上，对他伸出手。
“等我。”华仔二世对着星图轻声说，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地下室的灯光不再闪烁，排气扇的转动声渐渐平稳，像在为一场漫长的航行调整呼吸。种子在口袋里微微发烫，那是星图苏醒的温度，是梦想点燃的温度，是一个儿子向着父亲的方向，迈出的第一步。
路还很长，从地下室到火星，隔着数亿公里的距离。但此刻，华仔二世的心跳与种子的脉冲同步，与屏幕上的轨道线共振，与遥远的火星心跳遥相呼应。他知道，这粒种子会带着他走完这条路，就像父亲当年带着种子走过那些隐秘的岁月一样。
火星的日落，终将被他们父子俩，一同看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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