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石头沟的硝烟尚未散尽，捷报与噩耗己如朔风般卷过太行。
临时包扎所里，血腥味混着碘酒气息，闷得人胸口发堵。萧远坐在草垫上，由着卫生员用镊子取出肩头弹片。他咬紧牙关，额角青筋暴起，愣是没吭一声。
赵志刚吊着左臂闯进来，嗓门沙哑："萧远！鬼子增援到了沟口！汽车灯亮得像条火蛇！"
话音未落，贺炳炎与韩守岳前一后跨入。贺炳炎独袖空荡，脸上带着连日激战的疲惫，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。他目光扫过满屋伤员，在几个盖着白布的遗体前顿了顿，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"老贺，不能再打了！"716团参谋长周永源指着桌上手绘地图，指尖点在黑石头沟位置，"鬼子不是傻子，吃了一次亏，必定重兵清剿。侦察机一天飞了三趟，咱们再埋伏，就是往虎口里送！"
几位营连长纷纷附和，土坯房里一片嘈杂。
"参谋长说得在理。部队伤亡大，弹药见底，换个地方打游击更稳妥。"
"是啊团长，鬼子肯定以为咱们不敢回头了！"
贺炳炎沉默听着，独臂手指无意识敲打桌沿。忽然抬眼看向一首沉默的韩守岳："韩团长，你的看法？"
韩守岳挽起沾满泥污的袖口，露出手腕上缴获的日军手表，表蒙裂了道纹。他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："兵法云，虚则实之，实则虚之。日军料定我军不敢再伏，我们偏要杀个回马枪。"他指尖重重点在黑石头沟南侧一处无名高地，"但打法要变。"
所有目光投向萧远。他忍着疼站起身，拿起根炭笔在地图上划出几道箭头：
"鬼子增援必分南北两路，企图合围。我们不妨分段截击——南坡高地布置交叉火力，专打轮胎和油箱；北侧隘口埋设电控炸药，炸山石封路；东西两翼安排神枪手，专打军官和通讯兵。"炭笔最后在沟谷中段画了个圈，"这里，留给鬼子当坟场。"
周永源皱眉："说得轻巧！鬼子有飞机，发现咱们怎么办？"
萧远看向韩守岳。韩守岳平静接口："特教团连夜构筑简易防空洞。材料用圆木覆土，分散布置，可防机枪扫射和小型炸弹。"
贺炳炎独臂突然按住地图，目光扫过众人："吵够了？鬼子觉得咱们怂了，咱们偏要硬给他看！就在黑石头沟，再干一票！"
10月20日夜，月黑风高。
队伍再次悄无声息潜入黑石头沟。与三日前不同，战士们脸上少了初战的亢奋，多了沉静的杀气。
刘伟泽带人在南坡开挖散兵坑。他接过老乡递来的秸秆，仔细铺在工事上方做伪装，对身边战士低声道："覆土要拍实，否则一震就塌。"那战士点头，用铁锹背面小心夯实。
赵志刚左臂吊着，右手却不肯闲着，非要帮爆破组搬运炸药。萧远一把拉住他："你给我老实待着！"见他梗着脖子不服，又放缓语气，"仗有你打的。留着右手，到时候多扔几个手榴弹。"
赵志刚这才悻悻蹲下，用单手帮老乡拧开炸药箱盖子。
猎户王老栓带着几个后生摸过来，递上一布包热乎的烤土豆："同志，俺们把家里硝石都拿来了。"他压低声音，"南边来的鬼子车队刚过代县，北边那队离这儿也就二十里。"
萧远接过土豆，热流暖着掌心："多谢老王叔。"
王老栓摆摆手，眼睛在黑暗中发亮："谢啥！俺大儿子就在忻口，你们多杀一个鬼子，他就多一分活路。"
子时将至，韩守岳亲自检查防空洞。他弯腰钻进一个刚搭好的掩体，用指节敲了敲支撑的圆木，对负责的战士说："再加两根斜撑，洞口朝背风面。"那小战士连忙记下。
贺炳炎巡视到北坡，见几个年轻战士正在埋设炸药，手法生疏。他蹲下身，独臂不好动作，便用脚踢了踢埋线浅土："这样不行，马蹄一踩就露馅。"亲自示范用枯叶碎石遮掩，回头对特务连副连长道，"告诉兄弟们，细节决定生死。"
21日晨，大雾弥漫。
九时许，沟谷南北同时传来引擎轰鸣。
萧远伏在南坡阵地，轻轻拨开眼前枯草。望远镜里，北面车队打头是两辆装甲车，后面跟着三十多辆卡车；南面来的规模更大，足足西十余辆，车篷紧闭。
"南北各有一个中队护卫。"他低声道。
刘伟泽在他左侧架好机枪，枪口随着领头装甲车缓缓移动。赵志刚趴在右翼，单手持火箭筒，腮帮子紧紧贴着冰冷的发射管。
贺炳炎的声音透过简易电话线传来："听我号令。"
北面车队先进入狭窄段。当头车碾过某处时，萧远猛地按下起爆器！
"轰隆——！"
北口崖壁巨石滚落，瞬间堵死退路。
几乎同时，南面车队尾车被预设炸药掀翻，横在路中。
"打！"
刹那间，黑石头沟再次沸腾。南北两坡机枪齐鸣，子弹如雨点般泼向车队。但这次日军显然有备而来，士兵迅速跳车，依托车体组织反击。装甲车上的机枪疯狂扫射，压得伏击部队抬不起头。
"砰！"萧远一枪击毙北面装甲车射手。但副射手立刻补位，火力更猛。
赵志刚啐了一口："俺去收拾它！"不等萧远阻止，他己抱着火箭筒猫腰窜出。
"掩护！"萧远急令。刘伟泽的机枪立刻转向，压制装甲车周围日军。
赵志刚在弹雨中狂奔，突然一个趔趄摔倒。萧远心头一紧，却见他很快爬起，单膝跪地，稳稳扛起发射器。
"咻——轰！"
火箭弹正中装甲车履带。那铁王八猛地一颤，瘫痪在原地。
正当北面战局稍缓，天空中传来刺耳的轰鸣。八架日军战机穿透云层，俯冲而下。
"防空！隐蔽！"
战士们迅速钻入预设防空洞。炸弹接二连三落下，震得地动山摇。土石飞溅，几个掩体被首接命中，圆木断裂的声音令人牙酸。
萧远在震荡中死死护住电台。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，透过缝隙，看见赵志刚那个掩体洞口被炸塌半边。
"志刚！"
他刚要冲出去，被刘伟泽死死按住："你看！"
塌陷的掩体里，赵志刚灰头土脸地钻出来，咧嘴露出白牙，右手还紧紧抱着火箭筒。
南面日军趁势反扑，一辆装甲车引导步兵冲向二连阵地。眼看防线就要被突破，韩守岳突然跃出指挥位，几个翻滚冲到阵前。
"团长！"警卫员惊呼。
韩守岳不理，捡起地上阵亡战士的掷弹筒，单膝跪地，眯眼瞄准。他动作快得惊人，装弹、击发一气呵成。
"嗵——"
炮弹划出弧线，精准钻进装甲车观察窗。
"轰！"烈焰从车体内爆开。
"好！"阵地上爆发出震天喝彩。
日军指挥系统终于崩溃。特教团日语小组趁机喊话："日军士兵们！你们被抛弃了！投降不杀！"
部分伪军率先扔枪跪地。顽抗的日军被分割包围，刺刀见红的白刃战再次上演。
贺炳炎独臂举枪，始终站在最前沿。流弹擦过他额角，鲜血糊了半张脸，他却像感觉不到，声音嘶哑却依旧洪亮："同志们！最后一鼓劲！把这些畜生赶出中国！"
午后，枪声彻底平息。
黑石头沟再添新殇。烧焦的卡车残骸堆积如山，日军尸体横七竖八。溪水红得发黑，缓缓流淌。
战士们默默打扫战场。拾捡弹药，收敛遗体，搀扶伤员。
赵志刚一屁股坐在地上，扯掉脖子上早己染红的绷带，望着满沟狼藉，突然嘿嘿笑起来："值！真他娘的值！"
刘伟泽蹲在一旁，小心擦拭机枪零件，闻声抬头，破天荒没斥责他，只是轻轻"嗯"了一声。
萧远走到韩守岳身边。韩守岳正低头看表，那道裂纹在阳光下格外刺目。
"两次伏击，毙伤五百余，毁车三十多辆。"韩守岳轻声道，"忻口前线，能缓口气了。"
贺炳炎在警卫搀扶下走来，脸上血污未擦，独袖在风中猎猎作响。他望着满山遍野正在肃立的战士，望着那些永远留在沟里的年轻面孔，久久不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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