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七的北风卷着残雪，刮得红星轧钢厂的大铁门哐当作响。
林卫国裹紧蓝布工装，裤袋里的铜章模子硌得大腿生疼——这是昨夜他在钳工台上亲手雕的，刻刀走偏三次，掌心全是木刺扎的血点。
此刻那枚还未正式启用的“红星职工技术创新联合社”铜章，正安静躺在牛皮纸信封里，和三份用复写纸誊了五遍的申请函压在一起。
轻工管理科的办公室飘着陈茶叶的馊味。
林卫国把材料推过窗口时，女办事员正拿指甲刀修着红指甲，看都没看就抽走最上面的文件。“便民代步车生产备案？”她翻到第二页突然顿住，“技术参数里写'可载八十公斤'？这算非机动车还是机动车？”
“按《民用车辆管理暂行条例》第三章，自重不超五十公斤的人力驱动车归非机动车。”林卫国早把条例背得滚瓜烂熟，指节敲了敲材料里夹着的称重单，“我们实测是西十六点三公斤。”
女办事员的红指甲在“未列入年度生产计划”的条款上划了道印子：“没计划就不能立项，这是规矩。”她抬头时，林卫国看见她胸前的工牌——王淑芬，职务栏写着“科员”。
“那如果以合作社名义申请试制？”林卫国从信封里抽出合作社营业执照副本，“我们有独立法人资格。”
王淑芬的指甲尖戳在执照上：“试制也要归口管理科批，你这章……”她突然眯起眼，“红星职工技术创新联合社？没听说过哪个区有这号合作社。”
“昨天刚在工商局领的证。”林卫国摸出公章在空白纸上盖了个印，红漆在泛着油光的桌面晕开，“您可以打电话核实。”
电话铃响了三声，王淑芬的脸慢慢垮下来。
她把材料推回来时，钢笔帽“咔”地咬出个牙印：“就算手续全，这产品没进统购单，供销社不收购，你们造出来也卖不出去。”
林卫国把材料收进帆布包时，后颈的汗己经浸透了衣领。
他在楼道里站了五分钟，看墙上的挂钟从九点走到九点零五，这才裹紧大衣往市供销社去。
供销社生产协调办的门虚掩着，里面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。
林卫国敲了三下，门开处露出张阴沉沉的脸——是协调办主任老周的徒弟小刘，上次来问钢材配额时，这人往他茶杯里吐过茶叶渣。
“林师傅又来推销您那代步车？”小刘把申请函往桌上一扔，“徐老昨天专门交代了，非标车辆存在安全隐患，暂不纳入统购统销。”他指节敲着桌上的文件夹，“您要是不信，自己看会议纪要。”
林卫国扫了眼文件夹标题——《关于规范民用机械产品生产秩序的紧急通知》，最上面压着徐老的签名。
他喉咙发紧，想起徐老是谁：机械厅设计院的老专家，上次在行业会上当众说“工人搞创新就是瞎胡闹”。
“行，我知道了。”林卫国弯腰捡材料时，瞥见小刘抽屉里露出半截红塔山烟盒——这是徐老最爱的牌子。
他没多问，转身时大衣下摆扫过桌角，震得算盘珠子稀里哗啦。
回到实训基地时，小赵正趴在调度室的窗台上等他。
见他进来，姑娘把手里的纸条往桌上一拍：“刚统计的！二十三个职工家属要买车，三车间老张家媳妇说愿意出双倍钱，还有东西胡同的王大爷托人带话，说他闺女在纺织厂上班，每天走三站路，想要辆带雨棚的。”
纸条上密密麻麻记着名字和需求：“李婶，后货架”、“陈叔，手刹要灵”、“张姐，车筐要大”。
林卫国的拇指蹭过“双倍价格”那行字，忽然笑了——群众要的不是车，是体面又省钱的代步法子，可有人偏要把路堵死。
“老耿头呢？”他问。
“在车间修柴油机，听说您回来了，鞋都没穿好就往这儿跑。”小赵话音未落，门就被撞开了。
老耿头的棉鞋沾着机油，粗嗓门震得玻璃嗡嗡响：“那帮龟孙又卡咱们脖子了？咱把车间锁了，不给他干正经活！”
“锁车间是赌气，不是解决问题。”林卫国把纸条推过去，“你看，二十多户等着用，这是民心。”
他从抽屉里抽出张白纸，笔尖在纸上划出三道线，“我想了三个法子：第一，找工会批'技术帮扶代工点'，专门给孤寡老人造车，算公益；第二，联合运输队老李组骑行服务队，车算集体共用，收入滚材料；第三……”他顿了顿，“发动家属收废钢管旧轮胎，咱们自己攒料。”
老耿头的粗手指在“公益”两个字上：“帮扶孤寡好！上次三号楼的聋老太，买菜得让孙子背，要是有这车……”
他突然一拍大腿，“我这就找工会老周！他上个月还夸咱们修锅炉修得好！”
小赵己经掏出绘图本，铅笔在纸上飞：“代步车装配流程我熟，废旧辐条用碱水焯三遍能当螺丝，旧轮胎裁成挡泥板……”她抬头时眼睛发亮，“我今晚就去家属院收废品，张婶家有辆破二八，放了十年了！”
三天后的清晨，实训基地的大铁门刚打开，三十辆蓝灰涂装的代步车就整整齐齐排了出来。
林卫国跨上第一辆，脚蹬子刚转半圈，后车筐里的工具包就叮当作响——这是他特意加的防震垫，防止老人带药瓶时磕碰。
他们第一站去了南城福顺里。
聋老太正蹲在院门口择菜，看见车过来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。
林卫国扶她坐上车，手把手教她握刹车：“您看，捏这儿就停，松了就能走。”
老太试着蹬了两步，车轱辘轧过青石板发出“吱呀”声。
她突然松开刹车，车滑出两米远，又稳稳刹住。
老人回头时，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花，她指着自己，又指着车，比划了个“好”字，拇指竖得老高。
系统提示在视网膜上跳动：“感激×14、震惊×8、期待×6”。
林卫国摸了摸发烫的太阳穴，荣耀点数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窜——这比他熬夜画十张图纸都痛快。
消息传得比北风还快。
第二天清晨，实训基地后门的砖墙上就贴满了纸条：“求购代步车”、“加装雨棚多少钱”、“旧自行车换新车”。
最上面一张用红笔写着：“菜贩子李三，要装后货架，能拉两百斤菜！”
可就在这时，机械厅三楼的办公室里，徐老把茶杯摔在地上。
瓷片飞溅到地毯上，他抓起桌上的《便民代步车实测报告》，指节捏得发白：“这东西根本没走审批！要是每个工人都自己造车，还要我们设计院干什么？”
他拨通内线电话：“通知材料处，把轧钢厂的边角料划归给国营机械厂。对，就说明天开始。”
窗外的雪又下起来了。
林卫国站在车间门口，看工人们正给最后五辆车装后货架。
小赵从外面跑进来，脸冻得通红：“卫国哥，我刚听说……”她突然顿住，看了眼墙上的日历——正月十二，离正月十三，只剩一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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