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修仪那日的挑衅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，漾开几圈涟漪后，表面很快恢复了平静。但沈清漪知道，水面下的暗流，只会更加汹涌。
她愈发深居简出，非必要绝不出漪兰殿半步。殿内伺候的宫人经过钱嬷嬷的几番敲打和沈清漪的暗中观察，愈发谨慎小心，连走路都踮着脚尖。春桃也似乎老实了许多，每日除了当差，便是缩在自己屋里，偶尔被沈清漪问起各宫琐事，也只挑些无关痛痒的说。
这日，萧衍下朝后，竟在张德全的陪同下，首接来了漪兰殿东配殿。他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，眉宇间却比往日松快些，似是朝堂上遇到了什么顺心之事。
沈清漪正歪在暖榻上，就着窗外天光翻看一本前朝医案杂录，见他进来，忙放下书卷要起身行礼。
“免了。”萧衍摆摆手，在她榻边的绣墩上坐下，目光扫过她手中书卷，“在看什么？”
“回陛下，是些前朝记载的医案，奴婢闲来无事，看着解闷，也……也想多知道些养胎的知识。”沈清漪声音轻柔，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对腹中孩儿的关切。
萧衍“嗯”了一声，并未深究。他今日心情似乎确实不错，难得地没有立刻陷入沉默，反而问道：“住在这里，可还习惯？若有短缺，或是不便之处，尽管告诉张德全。”
沈清漪心中微动，抬起眼，琥珀色的眸子盈盈望向他，带着全然的依赖：“谢陛下关怀，一切都好。只是……”
她欲言又止，轻轻咬了下唇，似有些难以启齿。
“只是什么？”萧衍追问，语气不算急切，却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迟疑。
沈清漪垂下眼睫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，声音更低了三分：“只是……奴婢身份卑微，如今蒙陛下不弃，居住在这漪兰殿配殿，己是天大的恩典。只是偶尔夜深人静，想起自身来历，总觉……总觉配不上这殿宇清华，心中难安。况且，如今又有了身孕，更是……更是怕福薄，承受不起这天大的恩泽……”
她说着，眼圈微微泛红，语带哽咽，将一个因出身卑微而自卑、因骤然有孕而惶恐的柔弱女子形象，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萧衍看着她这副模样，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。他素来不喜女子哭哭啼啼，更厌恶那些仗着身孕拿乔作态之人。但沈清漪此刻的“不安”与“惶恐”，却奇异地并未引起他的反感，反而让他生出一种“理应如此”的感觉。
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，她浣衣局的出身，确实与这宫廷格格不入，与孕育皇嗣的尊荣更是不相匹配。她的“自知之明”，恰恰符合他的预期。
然而，她腹中怀的，是他的孩子。他可以轻视她的出身，却不能轻视自己的血脉。
“胡说什么。”他声音依旧平淡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，“既怀了朕的皇嗣，便是天大的福分，何来承受不起之说。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这间布置雅致却终究只是配殿的屋子，似乎想到了什么，对侍立一旁的张德全道：“传朕旨意，晋沈氏为才人，赐居……长乐宫西侧殿。”
才人？长乐宫？
沈清漪心中剧震，猛地抬起头，眼中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与不敢置信。
长乐宫虽非皇后所居的凤鸾宫，却是离陛下寝宫乾元殿最近、也是历来宠妃居住的宫苑！西侧殿更是长乐宫除主殿外最好的位置！晋位才人虽不算很高，但配上长乐宫的居所，这其中的恩宠与信号，己是石破天惊！
张德全也是心中骇然，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，立刻躬身应道：“奴婢遵旨！”
萧衍看着沈清漪那震惊到失语的模样，心中那点因她出身而起的微妙芥蒂，似乎被这“恩赐”所带来的掌控感冲淡了些许。他喜欢看她因他的赏赐而露出的、全然依赖与感激的神情。
“长乐宫那边，朕会让人重新布置，一应物件皆用最好的，断不会委屈了你……和皇嗣。”他补充道，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。
沈清漪这才仿佛回过神，慌忙下榻，就要行大礼：“奴婢……臣妾叩谢陛下隆恩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！”
萧衍伸手虚扶了一下：“起来吧。好生养着，三日后搬过去。”
他没有多留，吩咐完便起身离开了。
他人一走，漪兰殿内瞬间炸开了锅。钱嬷嬷喜极而泣，连连念佛。其他宫人也个个面露狂喜，与有荣焉。
唯有沈清漪，在最初的“震惊”与“狂喜”褪去后，慢慢坐回榻上，眸色沉静如水。
晋位，迁宫。
萧衍这一步，看似是无上恩宠，将她从边缘的漪兰殿首接拔擢到权力中心的长乐宫，实则是将她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。
长乐宫如今并无主位，但东西侧殿皆有人居住。东侧殿住着的是育有皇长女的林婕妤，性情温和，与世无争。西侧殿原本空着，如今她一去，便是首接与林婕妤比邻而居。更重要的是，长乐宫的一举一动，都在乾元殿的眼皮子底下，也在后宫所有有心人的注视之下。
这是殊荣，也是囚笼。是保护，也是监视。
他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，是为了更好地“保护”皇嗣，又何尝不是为了更好地“掌控”她这个意外怀上龙种的、出身卑微的女子？
沈清漪轻轻抚上小腹。
孩子，你看到了吗？这就是你的父皇。他的恩宠，从来都与风险并存。
不过，这样也好。
既然避不开，那便迎上去。长乐宫……距离她的目标，确实更近了一步。
她需要好好想想，如何在这新的囚笼里，将这“椒房之宠”，化为实实在在的权柄。
“嬷嬷，”她唤过依旧沉浸在喜悦中的钱嬷嬷，声音平静无波，“准备一下，三日后搬家。还有，去打听一下，长乐宫西侧殿原先的布置，以及……林婕妤的喜好。”
钱嬷嬷一愣，随即恍然，连忙点头：“是，老奴明白！”
沈清漪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，目光转向窗外。
长乐宫。
那将是她的新战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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