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，迁居长乐宫。
仪仗算不上浩大，却足够惹眼。沈清漪乘坐着内府新拨的、规制仅次于妃位的青鸾步辇，由八个太监稳稳抬着，前后有宫女太监簇拥，钱嬷嬷亲自在旁扶着步辇，张德全亦在前引路。所经宫道，早有宫人跪伏回避，那些偷偷抬起的目光里，充满了震惊、探究，以及难以掩饰的嫉恨。
长乐宫果然气象不同。殿宇更为宏丽轩敞，飞檐斗拱，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。庭院中不再是单调的梅树，而是错落有致地植着苍松翠柏，即便在严冬也带着不屈的绿意，透着一股沉沉的、属于权力中心的威压。
西侧殿早己收拾停当。入门是明间，铺设着光滑如镜的墨玉地砖，多宝阁上陈设着古玩玉器，虽非绝顶珍品，却也件件雅致。东次间是寝殿，临窗设着暖炕，铺着厚厚的西洋绒毯，窗棂上糊着崭新的霞影纱，比漪兰殿的软烟罗更显贵重。西次间则布置成了书房，书架临墙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。
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瑕，彰显着帝王突如其来的、近乎刻意的恩宠。
沈清漪在钱嬷嬷的搀扶下，慢慢走过每一个角落。她的目光细细扫过殿内的每一处细节——帐幔的色泽，地毯的纹路，博古架上的瓷器摆件，甚至墙角香炉里燃着的，是何种香料。
“这沉香，气味似乎与往日不同？”她停在寝殿的紫铜仙鹤香炉前，轻轻嗅了嗅。
钱嬷嬷忙道：“回才人，这是内务府按长乐宫份例送来的上品沉香，说是安神效果极佳。”
沈清漪不置可否，只道：“收起来吧。本宫如今闻不得太浓的香气，还是用之前陛下赏的雪魄兰香饼便是。”
“是。”钱嬷嬷立刻示意宫女上前撤换香炉。
安置稍定，便有宫人通传，林婕妤来了。
沈清漪整理了一下衣襟，走到明间相迎。只见一位身着湖蓝色宫装、外罩月白绣折枝梅斗篷的年轻女子款步而入，她容貌清秀，气质温婉，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，身后只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宫女。
“沈妹妹大喜。”林婕妤未语先笑，声音柔和，“早就听说妹妹要来，一首盼着。这长乐宫总算又添了人气儿。”她说着，示意身后宫女奉上一个锦盒，“一点见面礼，是前儿陛下赏的徽墨，我留着也无用，妹妹如今有孕，偶尔写写字静静心也是好的。”
沈清漪接过，入手沉甸甸的，是顶好的松烟墨。她含笑谢过：“林姐姐太客气了。妹妹初来乍到，诸多规矩还不熟悉，日后还要请姐姐多多指点。”
两人客套寒暄了几句，林婕妤言语温和，态度亲切，只字不提沈清漪的出身和骤然晋升，只围绕着孕期注意事项、长乐宫日常起居等闲话，分寸拿捏得极好。
然而，沈清漪却在她看似无害的笑容下，捕捉到一丝极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审视。尤其是在目光偶尔掠过她小腹时，那眼神深处，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。
送走林婕妤，沈清漪回到寝殿，看着那锭徽墨，眸光微冷。
林婕妤……育有皇长女，却始终未能晋位，性情温和，与世无争？在这吃人的后宫里，能平安生下孩子并养到如今的，有几个是真正的“与世无争”？
她的这份“善意”，是真心，还是裹着蜜糖的试探？
“嬷嬷，”她唤过钱嬷嬷，“林婕妤平日里，与各宫往来可密切？”
钱嬷嬷想了想，低声道：“林婕妤性子是出了名的淡泊，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，极少与其他宫主子走动。倒是……与凤鸾宫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，偶有来往。”
凤鸾宫？
沈清漪心下了然。皇后虽不理宫务，但毕竟是六宫之主。林婕妤能与皇后身边人搭上关系，这份“淡泊”之下，恐怕也自有其生存之道。
正思忖间，春桃端着茶水进来，眼神躲闪，放下茶盘就想退下。
“春桃。”沈清漪叫住她。
春桃身子一僵，转过身，低着头：“才人有何吩咐？”
“方才林婕妤来时，你在外面可听到什么？”沈清漪语气平淡，像是在闲话家常。
春桃手指绞着衣角，声音发紧：“没……没听到什么……林婕妤就是寻常问候……”
“是么？”沈清漪端起茶盏，轻轻吹了吹浮沫，“本宫怎么觉得，你似乎有些怕林婕妤？”
春桃猛地抬头，脸色瞬间煞白，嘴唇哆嗦着：“奴婢……奴婢没有！”
“没有就好。”沈清漪抿了口茶，放下茶盏，目光落在她脸上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，“在这长乐宫，眼睛放亮些，耳朵放灵些。哪些人是笑面虎，哪些话是裹着砒霜的蜜，你得学会分辨。本宫如今有着身孕，没那么多精力事事亲为，有些事，需要你替本宫看着点。”
她语气不重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。
春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，声音带着哭腔：“奴婢……奴婢明白！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才人！”
“起来吧。”沈清漪挥挥手，“去把库房里陛下昨日赏的那匹云锦找出来，本宫瞧着，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几件小衣裳倒是极好。”
“是，是！”春桃如蒙大赦，连忙爬起来，跌跌撞撞地去了。
钱嬷嬷看着春桃的背影，忧心道：“才人，这春桃……怕是靠不住。”
“本宫知道。”沈清漪淡淡道，“正因为她靠不住，心思活络，才更容易听到些‘靠得住’的人听不到的东西。盯着她点，看她都和哪些人接触。”
“老奴明白。”
沈清漪走到窗边，看着长乐宫庭院中那些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松柏。
新居己定，暗礁潜藏。
林婕妤的“善意”，春桃的惶恐，还有那未曾露面、却定然不会坐视她安稳生产的各方势力……
这长乐宫，果然是个更大的漩涡。
她轻轻抚着微隆的小腹，感受着里面生命的悸动。
孩子，别怕。
娘亲会在这漩涡里，为你，也为自己，杀出一条血路。
她需要尽快摸清这长乐宫的深浅，找到可以利用的盟友，以及……必须铲除的敌人。
第一步，或许该从那位看似“淡泊”的林婕妤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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