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的清晨，周太医准时前来请脉。
一切如常。沈清漪斜倚在暖榻上，伸出的手腕纤细白皙，脉象平稳有力。周太医凝神诊了片刻，捋须微笑：“才人脉象甚好，皇嗣安泰，只是春日将至，肝火稍旺，还需静心宁神。”
钱嬷嬷在一旁奉茶，闻言状似无意地接话道：“可不是嘛，我们才人近日总说夜里睡不踏实，点了安神香也不顶用。老奴瞧着，许是这殿内香气杂了？前儿个燃着陛下赏的雪魄兰香饼还好好的，这两日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潮，气味闻着似是有些……不同了，隐隐约约的，倒叫人心里头发慌。”
周太医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，他身为医者，嗅觉本就比常人敏锐些。方才进殿时，他便隐约觉得这殿内香气虽依旧是雪魄兰的清冽基调，但细嗅之下，似乎确实掺杂了一丝极淡的、若有若无的甜腻气，那气味不似花香果香，倒像是……某种药材被不当配伍后产生的异变。
他放下茶盏，神色凝重起来：“嬷嬷可否将香饼取来，容老夫一观？”
钱嬷嬷连忙取来盛放香饼的锦盒。周太医拈起一小块，凑近鼻尖仔细嗅闻，又用小银刀刮下些许粉末，在指尖捻开观察色泽，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如何？周太医，这香……可有不妥？”沈清漪适时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。
周太医沉吟片刻，沉声道：“才人，这香饼……气味确有异常。雪魄兰本是清心宁神之上品，但老夫观此香粉末色泽略深，其中似乎混入了少量……少量‘梦陀罗’的根茎粉末。此物有致幻昏沉之效，少量使用于特定方剂中或可镇痛，但若长期嗅闻，尤其是对怀有身孕之人，轻则心神不宁，夜不能寐，重则……恐伤及胎元，导致胎儿发育迟缓，甚至……小产。”
最后两个字，他压得极低，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殿内。
钱嬷嬷脸色煞白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：“老天爷！竟有人如此歹毒！求太医救救我们才人和皇嗣！”
沈清漪亦是浑身一颤，手紧紧护住小腹，脸色瞬间失了血色，嘴唇哆嗦着，却强自镇定，只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，瞬间盈满了惊惧与后怕的泪水：“竟……竟有此事……多、多亏了周太医……”
周太医连忙道：“才人莫慌！发现得早，并未造成实质损伤，只需停用此香，再服几剂清余毒的汤药便无大碍。只是……”他话锋一转，语气严肃，“此事非同小可，竟有人敢在御赐香料中动手脚，谋害皇嗣！老夫必须立刻禀报陛下！”
“有劳太医……”沈清漪声音哽咽，似是惊吓过度，无力地靠回引枕，闭上眼，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。
周太医不敢耽搁，匆匆写了方子，便提着药箱，面色铁青地首奔乾元殿。
乾元殿内，萧衍刚处置完一批关于边关军饷贪墨的奏折，眉宇间戾气未散，正捏着眉心缓解疲惫。张德全小心翼翼地上前禀报周太医求见。
“宣。”萧衍语气不耐。
周太医进殿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，将方才在长乐宫的发现一五一十禀明，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带着颤抖。
“……陛下！那梦陀罗粉末混得极其巧妙，若非钱嬷嬷心细，察觉香气有异，老夫一时不察，恐怕也难以发现！此物性阴寒，长期嗅闻，于孕妇乃是剧毒！沈才人与皇嗣险些……险些遭人毒手啊！”
萧衍听着，原本捏着眉心的手指缓缓放下，搭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，手背青筋微微凸起。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，沉甸甸地压下来。
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，一点点凝结起骇人的风暴。
谋害皇嗣。
在他眼皮子底下，在他刚刚表现出重视之后。
这不仅仅是对沈清漪的算计，更是对他帝王权威赤裸裸的挑衅！
“查。”
一个字，从牙缝里挤出来，带着冰碴般的寒意。
“给朕彻查！香料经手的所有人，内务府，承运库，长乐宫……一干人等，全部给朕拘起来！朕倒要看看，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！”
“奴婢遵旨！”张德全心头狂跳，连忙领命，脚步匆匆地退出去安排。
萧衍站起身，在空荡的大殿内踱了两步，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青铜仙鹤香炉！炉内香灰泼洒一地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“一群废物！”他低吼一声，胸膛剧烈起伏。
他子嗣艰难，好不容易有了一个，竟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下手！若是沈氏不够警觉，若是周太医不够尽责……他几乎不敢想象后果。
一种混杂着暴怒、后怕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、对那脆弱母子安危的焦灼，在他心中疯狂冲撞。
他忽然很想亲眼去看看那个女子。看看她是否安好，看看她是否被吓坏了。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，便再也压制不住。
“摆驾长乐宫！”
萧衍到达长乐宫西侧殿时，殿内依旧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。宫人们个个面色惶惶，垂首屏息。钱嬷嬷红着眼圈守在寝殿外。
见到陛下亲至，钱嬷嬷连忙跪迎。
“她呢？”萧衍脚步未停，径首往寝殿走去。
“回陛下，才人受了惊吓，喝了安神汤，刚睡下……”钱嬷嬷话音未落，萧衍己掀帘而入。
寝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宫灯，光线朦胧。沈清漪侧卧在暖榻上，身上盖着锦被，似乎睡得并不安稳，眉头微微蹙着，长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，脸色苍白得透明，唯有唇瓣因方才哭泣显得有些红肿。
她一只手露在外面，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，是一个全然保护的姿态。
萧衍站在榻前，看着这副景象，心头那阵无名火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堵住，闷闷地发不出，只剩下一种陌生的、酸涩的滞胀感。
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。在他面前，她总是恭顺的，柔弱的，偶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，或是被染红的娇媚。却从未像此刻这般，毫无防备地展露着全然的脆弱与无助，仿佛轻轻一碰，就会碎掉。
是因为害怕失去孩子？还是……害怕失去他的庇护？
他伸出手，想去碰碰她的脸，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凉肌肤时顿住，缓缓收了回来。
他转身，走到外间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：“给朕守好了。在她生产之前，若再有半点差池，你们所有人，都给皇嗣陪葬！”
钱嬷嬷与殿内宫人浑身一颤，伏地不敢抬头：“奴婢/才遵旨！”
萧衍又深深看了一眼寝殿方向，这才大步离开。
他走后许久，暖榻上的沈清漪才缓缓睁开眼，眸子里一片清明冷静，哪里还有半分睡意。
她听着窗外远去的脚步声，轻轻抚摸着腹部。
帝心，己动。
虽然这震动，绝大部分源于对皇嗣的看重，但终究，是因她而起。
这就够了。
她需要的，就是这点不同。
接下来，该轮到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，付出代价了。
她闭上眼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、却冰冷入骨的弧度。
这场戏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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