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嬷嬷的动作很快。不过两三日功夫，关于“柳美人临死前似乎留了话”的模糊流言，便如同长了脚，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何修仪的耳朵里。
具体留了什么话，无人知晓，传话的人也语焉不详。但这恰恰最是磨人。
何修仪彻底慌了。
她本就因柳美人被迅速处置而心惊胆战，如今这“留了话”的传闻，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，不知何时就会落下。她开始疑神疑鬼，看谁都觉得像是陛下派来查探的眼线，夜里噩梦连连，白日里脾气更是暴躁无常，动辄对宫人打骂不休。
这种近乎崩溃的状态，落在旁人眼中，无异于不打自招。
长乐宫西侧殿依旧紧闭宫门，但沈清漪对外界的动静了如指掌。春桃如今己是惊弓之鸟，不用沈清漪吩咐，便将自己所见所闻，连同各宫下人之间的窃窃私语，一五一十地通过钱嬷嬷递了进来。
“何修仪昨日又打碎了一套茶具，骂骂咧咧地说……说柳氏自己蠢笨，死了还要拖累旁人……”春桃跪在地上，声音发颤地回禀。
沈清漪坐在窗下，手里拈着一枚白玉棋子，面前摆着一副残局。闻言，她并未抬头，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，将棋子轻轻落在棋盘某处。
“林婕妤那边呢？”她问。
春桃忙道：“林婕妤一切如常，每日不是陪着皇长女玩耍，便是看书作画，偶尔去后苑松林散步，并无异常。只是……只是前日皇长女有些咳嗽，林婕妤派人去太医院请医女，正巧撞见张公公在太医院查问柳美人之事，回来后面上似乎有些……凝重。”
沈清漪落子的手微微一顿。凝重？是怕牵连自身，还是……另有所虑？
她挥挥手让春桃退下，目光重新落回棋盘。棋局错综复杂，黑白子纠缠厮杀，如同这后宫局势。
何修仪己是瓮中之鳖，不足为虑。但仅仅除掉一个何修仪，意义不大。她要的，是借此机会，将水搅得更浑，看看能否引出更深层的东西，或者……为自己争取到更有利的位置。
“嬷嬷，”她唤过钱嬷嬷，“陛下近日，可曾去过林婕妤处？”
钱嬷嬷回想了一下，摇头：“自才人有孕后，陛下除了来咱们这儿，便是独居乾元殿，或是去皇后娘娘宫中略坐坐，并未召幸其他宫嫔，也未去过林婕妤处。”
沈清漪指尖着温润的棋子。萧衍子嗣艰难，对皇长女这个唯一的女儿，虽不算极度宠爱，但也颇为看重。林婕妤凭借皇长女，本可在后宫拥有一席之地，却偏偏选择“淡泊”。是真的心灰意冷，还是以退为进？
如今自己骤然有孕，若生下皇子，林婕妤和皇长女的地位势必更加尴尬。她那份“淡泊”，还能维持多久？
一个计划，在沈清漪心中渐渐成形。
几日后，周太医再次前来请脉。诊脉毕，他照例说了些“胎象稳固”的吉利话。
沈清漪却微微蹙着眉，轻声道：“有劳太医。只是……不知是否因前番受惊之故，本宫这几日总觉得心中惴惴，夜里也多梦魇。听闻林婕妤素来心静，又抚育皇长女颇有章法，不知……可否请林婕妤偶尔过来说说话，宽慰一二？也免得本宫终日胡思乱想，于养胎无益。”
她语气柔弱，带着孕妇特有的敏感与依赖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。
周太医不疑有他，只当她是真的需要排解忧思，便道：“才人思虑过甚确于胎元不利。若能有人相伴开解，自是好事。老夫会向陛下禀明才人情况。”
沈清漪垂下眼睫，掩去眸底一丝算计。
果然，当日晚间，萧衍便来了长乐宫。他并未进西侧殿，只站在庭院中，隔着窗问了钱嬷嬷几句沈清漪的饮食起居，得知她因受惊而心神不宁，眉头微锁。
“既然她想找人说话，”萧衍沉吟片刻，对张德全道，“便让林氏每日过来陪她一个时辰。告诉林氏，务必宽慰沈氏，使其安心养胎。”
“奴婢遵旨。”张德全躬身应下。
这道口谕一下，后宫众人反应各异。
何修仪闻讯，更是妒恨交加，认定沈清漪是故意炫耀恩宠，在自己焦头烂额之际，还要拉拢林婕妤来气她，在自己宫里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，砸了不少东西，言语间对沈清漪和林婕妤都颇为不敬。
而林婕妤接到口谕时，正在教皇长女认字。她握着女儿的小手，微微怔了片刻，随即恢复温婉，对着乾元殿方向谢了恩，语气听不出喜怒。
翌日，林婕妤便准时来到西侧殿。
她依旧是一身素雅打扮，言语温和，只拣些宫中趣事、育儿经来说，或是陪着沈清漪做些简单的针线，绝口不提前朝的纷争和后宫的暗涌。她似乎很懂得如何安抚人心，声音柔缓，笑容恬淡，连带着沈清漪殿内原本紧绷的气氛，都似乎舒缓了不少。
沈清漪也表现得极为配合，时而因她的话露出浅笑，时而向她请教些养育孩儿的经验，一副全心依赖、将她视为可靠姐姐的模样。
两人一个有心迎合，一个刻意引导，表面上倒是相处得其乐融融。
然而，就在林婕妤告退后不久，春桃便鬼鬼祟祟地来报，说看见何修仪身边的心腹宫女，躲在长乐宫通往御花园的角门附近，探头探脑，似乎在盯着西侧殿的动静。
沈清漪闻言，唇角几不可查地一勾。
鱼儿，终于忍不住要咬钩了。
她吩咐钱嬷嬷：“去，将陛下特许林婕妤每日来陪本宫说话，以及何修仪宫中婢女窥探长乐宫的消息，‘不经意’地透给张公公知道。尤其是何修仪近日的失态言行，务必让陛下知晓。”
钱嬷嬷心领神会，立刻去办。
当夜，萧衍在翻看张德全呈上的、关于各宫动态的密报时，看到了何修仪近日种种狂悖言行，以及其宫人窥探长乐宫的记录。再联想到白日里沈清漪那因受惊而苍白脆弱的脸庞，和林婕妤温婉陪伴的景象，一股无名火骤然升起。
何氏！竟敢如此不知收敛！看来柳氏之事，并未让她吸取教训！还敢窥探、诅咒怀有龙裔的妃嫔！
“传朕旨意，”萧衍声音冰冷，“何氏言行无状，嫉恨成性，不堪为嫔御，即日起褫夺修仪封号，降为采女，迁居永巷思过，非诏不得出！”
这道旨意如同晴天霹雳，狠狠劈在了何修仪头上。她怎么也没想到，自己不过是发泄几句，竟会落得如此下场！永巷！那是失宠罪妃和年老宫人居住的地方，阴暗潮湿，与冷宫无异！
她哭喊着想要求见陛下申辩，却被内侍监毫不留情地拖走了。
消息传到长乐宫西侧殿，沈清漪正由宫女扶着在殿内慢慢走动。听到钱嬷嬷的禀报，她脚步未停，只淡淡应了一声：“知道了。”
语气平静无波。
借柳美人事件引发的余波，利用萧衍对皇嗣的紧张和多疑，再稍稍撩拨一下何修仪那易燃易爆的性子，最后借林婕妤这面“淡泊”的旗子稍作对比……一环扣一环，不费自己一兵一卒，便轻易将昔日趾高气扬的何修仪彻底踩入了泥泞。
这一石二鸟之计，不仅除掉了何修仪这个明面上的敌人，更在萧衍面前进一步巩固了自己“柔弱受害、需要保护”的形象，同时，也 subtly 地将林婕妤拉入了这摊浑水，试探了她的反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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