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清漪的月子坐得并不全然安稳。虽有名贵药材将养着，萧衍也明令禁止六宫打扰，但无形的压力却无处不在。各宫看似恭敬的贺礼背后，不知藏了多少双窥探的眼睛，多少颗蠢蠢欲动的心。
她身子稍好些，能下床缓慢走动时，便不再整日卧在榻上。长乐宫主殿的庭院比西侧殿宽敞许多，栽种着几株年份久远的西府海棠，春日里想必极美。她每日便在钱嬷嬷的搀扶下，在廊下走走，晒晒太阳，目光却时常掠过宫墙，望向那更深、更远的重重殿宇。
这日午后，她正看着乳母给玥儿喂奶，宸儿则被另一个乳母抱着，在旁轻轻拍着嗝。张德全却亲自来了，身后跟着两名捧着锦盒的小太监，脸上带着比往日更甚三分的笑意。
“给昭仪娘娘请安。”张德全行礼的动作都比往日更恭敬了些。
“张公公不必多礼，可是陛下有何吩咐？”沈清漪示意他起身，目光扫过那两个锦盒。
张德全笑道：“陛下惦记娘娘身子，特让奴婢将新进贡的东珠和血燕送来，给娘娘补养。另外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一种传达机密要事的郑重，“陛下还有口谕。”
沈清漪心下一动，面上却不露声色，微微颔首：“公公请讲。”
“陛下说，皇后娘娘凤体违和，需长期静养，六宫琐事繁杂，恐劳神伤身。昭仪娘娘如今诞育皇嗣，功在社稷，又素来沉稳细心。特旨，命昭仪娘娘从即日起，协理六宫事宜，分担皇后娘娘辛劳。”
协理六宫！
饶是沈清漪心性再沉稳，此刻呼吸也不由得一滞。
这可是实打实的权柄！虽说是“协理”，上有皇后，但皇后常年卧病，这“协理”二字，几乎等同于将后宫的管理权，交到了她的手上！
她迅速压下心头的波澜，起身对着乾元殿方向深深一福：“臣妾遵旨，定当竭尽所能，为陛下、皇后娘娘分忧，不敢有负圣恩。”
张德全看着她依旧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庞，以及那低垂眉眼间一闪而过的锐光，心中暗叹。这位昭仪娘娘，怕是要真正一飞冲天了。
送走张德全，殿内一时寂静。钱嬷嬷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发颤，看着沈清漪，嘴唇哆嗦着，却说不出话来。
沈清漪缓缓坐回榻上，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繁复的刺绣。协理六宫……萧衍这一步，走得比她预想的更快，也更狠。
这不仅仅是恩宠，更是一道催命符。将她彻底推到了后宫所有女人的对立面，成为众矢之的。从此，六宫大小事务，人员调配，份例发放，乃至各宫嫔妃的言行举止，她都有了过问和处置的权力。同样，任何纰漏、任何风波，她也首当其冲。
“嬷嬷，”她声音平静，听不出喜怒，“去把近半年来六宫的账册、人事档案，还有各宫份例定例，都调来本宫看看。”
钱嬷嬷一愣：“娘娘，您身子还未大好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沈清漪打断她，抬起眼，眸中是一片沉静的冷光，“陛下既将此重任交予本宫，本宫岂能因一己之身而懈怠？去吧。”
“是，老奴这就去。”钱嬷嬷不敢再多言，连忙退下安排。
很快，几大箱厚厚的册簿便被抬进了长乐宫主殿的东暖阁。沈清漪挥退了旁人，只留两个识字的宫女在一旁伺候笔墨。
她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，翻开。密密麻麻的数字，繁琐的名目，涉及采买、用度、赏赐、薪俸……庞杂无比。她看得极慢，极仔细，遇到不解之处，便让宫女记下。
她并非不懂这些。在快穿局，她经历过比这更复杂的世界，处理过比这更棘手的局面。此刻，她需要的是尽快熟悉这个王朝后宫的运行规则，找出其中的关窍和……漏洞。
这一看，便是整整一个下午。首到窗外天色暗沉，宫灯次第亮起，她才揉了揉酸涩的眉心，放下手中的册簿。
“娘娘，该用晚膳了。”钱嬷嬷心疼地劝道。
沈清漪点点头，由宫女扶着站起身，却因久坐和产后体虚，眼前一阵发黑，身子晃了晃。
“娘娘！”钱嬷嬷惊呼一声，连忙扶住她。
沈清漪闭眼缓了片刻，才轻轻推开她的手：“无碍。”她走到摇橹边，看着里面并排安睡的两个孩子。宸儿睡得很沉，玥儿则微微动着小嘴，仿佛在梦中吮吸着什么。
她伸出手，轻轻摸了摸宸儿温热的脸颊，又替玥儿掖了掖被角。
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，压在了她的心头。
协理六宫，不仅仅是为了权力，更是为了给这两个孩子，营造一个相对安全、稳定的环境。她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，将后宫这潭水，尽可能地掌控在自己手中。
晚膳后，萧衍竟又来了。他似乎刚从御书房出来，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，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。
他先是惯例去看孩子，见他们都睡得香甜，便走到暖榻边坐下。目光落在沈清漪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，和她手边那摞显然被翻动过的册簿上，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。
“朕让你协理六宫，是让你分忧，不是让你拼命。”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，“身子没好利索之前，这些琐事，可交由底下人先整理着。”
沈清漪微微欠身：“谢陛下关怀。臣妾只是先熟悉一下，心中有数，日后处理起来方能不出纰漏，不敢辜负陛下信任。”
萧衍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，又瞥了一眼那厚厚的账册，没再说什么。他沉默了片刻，忽然道：“今日朝上，有御史奏请早立太子，以固国本。”
沈清漪心中猛地一跳，抬起眼。
立太子？宸儿尚在襁褓之中！
萧衍的目光与她相触，深邃难辨：“朕驳回了。”他语气平淡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，“皇子年幼，此事容后再议。”
沈清漪垂下眼睫，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思绪。她明白，这是萧衍在敲打她，也是在……安抚她？他告诉她，他不会因为宸儿是长子就立刻立储，同样，他也不会让任何人，包括她这个生母，借此生出不该有的心思。
“陛下圣明。”她轻声应道，姿态恭顺。
萧衍看着她这副模样，心中那点因朝务而起的烦躁，似乎又被这殿内的宁静和孩子安稳的睡颜抚平了些。他坐了片刻，便起身离开了。
深吸一口气，她走回书案前，重新拿起了那本未看完的账册。
灯火摇曳，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，投在冰冷的宫墙上，坚定而孤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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