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彻把镇况信叠进贴身荷包，指尖蹭过绢布上“沈姑娘织布顺利”六个字，案头素兰花盆的土微干，他执起案边细瓷水壶，浇得慢了些，水珠落在兰叶上，映着窗外渐沉的暮色，忽然想起沈微离宫前，也是这样对着御花园的兰草发呆，那时她眼尾淡痣沾着晨露，像藏了星子，他那时只敢远远看着，如今隔着宫墙与山水，倒更添了层牵念。
京中太子宫的西偏署里，烛火己燃了小半支，萧彻推开案上赈灾文书，指尖在空白笺纸上顿了顿。近几日京郊霜气重，白日里小太监来报，说镇外野兰坡的兰草被霜打蔫了，他便总想起沈微院里那两株弱兰——她那样惜物的人，若是见着兰草枯了，怕是要蹲在坡上叹气，就像当年在浣衣局，见着被揉皱的锦袍，眼圈红了也不肯哭。
“来人。”萧彻扬声唤，门外小太监快步进来，垂手候着。“去粮务司说一声，明日送粮去溪镇时，顺带捎袋草木灰，就说……官署兰花需护根。”他话说得轻，指尖却无意识攥紧了荷包，草木灰哪是给官署用的，不过是想让她撒在兰根旁，熬过这阵霜寒。
小太监应了声“是”，转身要走，却被萧彻叫住：“等等，别说是我吩咐的，只说是粮务司例行调配。”他怕人多嘴，传到太后或是其他属官耳里，又要生出是非——沈微在宫外求的是安稳，他不能因自己这点牵念，给她惹来闲话。
次日辰时，萧彻刚查完东宫的晨课，便往粮务司去。刚转过回廊，就见粮务官周大人正站在库房门口，对着小太监皱眉：“草木灰？这可不是赈灾物资，怎好走公账？”小太监急得额头冒汗：“是萧管事吩咐的，说官署要用……”
“萧管事？”周大人转过身，见着萧彻，脸上堆了层笑，语气却没松：“萧长史，不是下官驳您的面子，只是这公账有公账的规矩，草木灰非粮非米，若是记在赈灾项下，日后查起来，怕是不好交代。”他说着，指了指库房里堆得整齐的粮袋，“您看，这些都是要送往各镇的冬粮，每一笔都得清清楚楚，实在不好掺私物。”
萧彻站在廊下，风卷起他月白锦袍的下摆，露出腰间墨玉牌的一角。他早知道周大人是个认死理的，当年在户部当差时，就因半斗米的出入，跟侍郎据理力争过。他没动气，只淡淡道：“周大人说的是，规矩不能破。”
周大人倒愣了愣，原以为要费些口舌，没成想萧彻这般好说话。正想顺坡下驴，却见萧彻从袖袋里摸出个银袋，轻轻放在库房的木案上：“这是我私人的月例银，劳烦周大人让人去内务府采买一袋草木灰，就说是……我自己用的。”
银袋落在案上，发出轻响，周大人看着那袋银子，又看了看萧彻平静的脸，忽然懂了些什么。萧彻自调任太子宫长史后，行事素来谨慎，从不为私事发难，如今为一袋草木灰自掏腰包，怕不是真有要紧人在溪镇等着用。他叹了口气，把银袋推回去：“萧长史这是何苦，一袋草木灰值不了几个钱，只是规矩在前……罢了，下官让人去采买，就说是官署用剩的，公账上不记便是。”
萧彻指尖碰了碰银袋，没再推，只道：“多谢周大人。”他知道周大人是给了台阶，也不多言，转身往外走，廊下晨光正好，落在他发间素银冠上，那颗小珍珠映着光，却没他眼底的暖意亮——沈微收到草木灰时，该会笑吧？或许会蹲在兰草旁，把灰撒得匀匀的，指尖沾了灰也不在意，就像当年在柴房，接过他递的旧袍，也没嫌布料旧。
午后，内务府送草木灰来，萧彻亲自去取。布包是粗麻布缝的，上面印着“内务府采办”的朱印，他摸了摸布包，怕边角磨着，又找了块干净绢布裹了层，才交给送粮的官差。“这袋东西，你亲自交给溪镇布庄的王掌柜，就说……是京中朋友托转的，护兰草用。”他顿了顿，又从袖袋里取了张字条，叠得小了些，塞进布包缝隙，“把这个也一并交给他，别让人看见。”
官差接过布包，见萧彻神色郑重，忙应道：“萧长史放心，下官定送到。”他看着官差牵着马走出太子宫门，马蹄踏过青石板，声音渐远，才转身回署。案头素兰的叶片上，还沾着晨露，他走过去，指尖轻轻碰了碰叶尖，忽然想起该给沈微留句话，方才写的字条太简，只“草木灰护根，兰草能过冬”九个字，没敢多写，怕字里行间露了痕迹。
可转念一想，又觉得这样正好。她那样聪慧，见了草木灰，再看字条上的字迹，该能懂是他。就像当年在浣衣局，他递过草药，没说“你手疼”，她却乖乖敷了；他送过铜铃，没说“你别怕”，她却总挂在腰间。他们之间，似乎从来不用多说，一个眼神，一件小东西，就够了。
暮色再降时，萧彻又坐在案前，案上摊着镇况信，他没再看，只看着窗外的兰草。烛火摇曳，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孤清却不寂寥——他知道，此刻溪镇的沈微，或许正坐在织机旁，指尖划过布面，织的是淡青布，像他当年穿的青绸袍；而他托人捎去的草木灰，正随着粮车，在夜色里往溪镇去，布包里的字条，叠得方方正正，等着被她展开，指尖过墨迹，想起宫墙里的他。
他拿起案边的细瓷杯，抿了口冷茶，忽然笑了。其实草木灰护不护得住兰草，倒在其次，他只是想让她知道，宫里有人记着她，记着她院里的兰草，记着她织布时的样子，记着她所有不为人知的小小心思。就像她当年，总在他袍角绣极小的兰草，没人看见，只有他知道，那是她藏在针脚里的牵挂。
夜色渐浓，太子宫的宫灯一盏盏亮起，映着廊下的石阶，萧彻起身关窗，却没立刻回案前，而是站在素兰花盆旁，又浇了些水。他想，等明年春天，兰草该开花了，那时他或许能再托人捎些兰草籽去，让她种在院里，等到花开时，她或许会摘一朵，夹在话本里，就像当年，她把他送的糖糕油纸，叠得整整齐齐收着。
窗外的风更凉了，萧彻拢了拢锦袍，指尖蹭过衣襟下的荷包，那里还藏着镇况信的边角，他忽然觉得，这样隔着山水的牵念，也挺好。不必见面，不必多言，只凭着一袋草木灰，一张字条，就能知道彼此安好，就像这素兰，不必开得轰轰烈烈，只要岁岁常青，就够了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WB61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