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微在院织布，见窗外飘霜，想起野兰坡的兰草，怕冻坏却不敢冒霜去。
檐角的霜花凝了半宿，天刚蒙蒙亮，沈微就披了件旧夹袄往镇外走。昨日织机上的线还没理完，可脑子里总绕着野兰坡那片兰草——入秋时她特意去浇过两次水，如今经了霜，不知会不会冻得蔫了。
石板路结着薄冰，踩上去咯吱响。沈微拢了拢夹袄领口，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，忽然想起在浣衣局时，萧彻递来的那件干外袍，也是这样带着点糙却暖的质感。她甩了甩头，把这点念想压下去，加快脚步往坡上走。
还没到坡顶，先闻见一阵枯涩的草木气。沈微心里一沉，拨开半人高的枯草，果然见那片兰草蔫头耷脑的，叶片边缘泛着白霜，像被冻僵的手指。她蹲下身，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，冰凉的霜花沾在指腹，瞬间化了水。
“怎么就忘了早些来……”她低声叹着，伸手想把兰草旁的枯草拨开，好让阳光能多照些进来，可刚一用力，指腹就被枯草的断茬划了道小口子，渗出血珠。她没在意，只在衣角蹭了蹭，继续俯身整理。
正忙着，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，是布庄的伙计阿福，手里还提着个布包，老远就喊：“沈姑娘！掌柜让我找你，说有东西要给你！”
沈微首起身，拍了拍膝头的草屑，疑惑道：“什么东西？”
“京里来的朋友托转的，说是能护着你种的这些草。”阿福把布包递过来，布包沉甸甸的，还带着点余温，“掌柜说你许是在这儿，让我赶紧送来，别误了时辰。”
沈微接过布包，指尖触到粗布的纹理，忽然想起之前修织机的楠木——也是这样带着点京中物件的规整。她解开布绳，里面是个粗陶罐子，罐口封着油纸，打开时飘出一股草木灰特有的干燥气息。罐子底下还压着张字条，叠得方方正正的。
她捏着字条展开，纸上的字迹清瘦，笔画间带着点熟悉的稳，只写了七个字：“草木灰护根，兰草能过冬。”没有署名，可沈微的指尖却忽然发颤，指腹着纸面，像摸到了当年他写在御花园石桌上的“此后平安”。
阿福在旁等着，见她盯着字条不说话，挠了挠头：“沈姑娘，这灰怎么用？掌柜没说，只让我赶紧给你送来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沈微把字条叠好，塞进夹袄内袋，贴着心口的位置，那里还留着点暖。她抱起陶罐，往兰草根部撒草木灰，动作轻得像怕惊着草叶，“你先回吧，跟掌柜说谢了，我稍后把罐子送回布庄。”
阿福应了声，转身下坡时又回头叮嘱：“这天冷，姑娘早些回，别冻着。”
沈微点点头，没应声，只专注地撒着草木灰。灰白的粉末落在兰草根部，像给土地盖了层薄被，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种青菜，也是这样用草木灰护根，说能抵着冻。那时母亲还说，草木灰是“暖性子”的，能护着根须熬过冬天。
撒到第三株兰草时，她忽然停住——这株兰草长得最矮，叶片也最蔫，怕是熬不过这霜天。沈微犹豫了片刻，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挖出来，连着根部的土一起，用衣襟兜着。还有旁边一株，叶片上有个小破口，想来是被野兔子啃的，也一并挖了。
“带你回去吧，总比在这儿冻着好。”她对着兰草轻声说，像是在跟老朋友说话。
抱着两株兰草往回走时，太阳己经升得高了些，霜花渐渐化了，石板路不再打滑。沈微走得慢，怀里的兰草贴着心口，暖融融的。路过张婶家时，院门虚掩着，里面传来磨豆浆的声音，张婶还哼着镇上的小调，声音脆生生的。
沈微脚步顿了顿，想进去借个瓦盆，可又怕张婶问起兰草的来历，最终还是没推门，径首回了自己的小院。院里的晾衣绳上还挂着前几日织的布，经了霜，摸上去硬邦邦的，她把布收下来，叠好放进木箱，又从箱底翻出个旧瓦盆——是去年从布庄掌柜那儿要的，原本用来装杂粮，如今正好种兰草。
她往瓦盆里填了些细土，把兰草小心栽进去，又撒了点草木灰在根旁，才端到窗台上。阳光正好照在窗台上，兰草的叶片渐渐舒展开些，不再像刚才那样蔫着。沈微坐在窗边，看着这两株兰草，忽然想起那张字条——字迹清瘦，和他在宫里批文书时的笔迹，像极了。
她抬手摸了摸内袋里的字条，纸角己经被体温焐软了。其实不用看，那七个字她己经记在了心里，连带着纸上的墨香，都像是带着点京中的气息。她没敢问掌柜这“京里朋友”是谁，也没敢多问半句，可心里那点透亮的明白，像窗台上的阳光，暖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。
正愣着神，院门外传来敲门声，是张婶，手里还端着碗热豆浆：“微丫头，刚听见你回来，给你端碗豆浆，暖暖身子。”
沈微赶紧起身开门，接过豆浆，碗沿还烫着手：“谢谢张婶，您怎么知道我回来了？”
“刚才见你从坡上回来，抱着两株草，许是冻着了。”张婶往院里探了探头，一眼就看见窗台上的瓦盆，“哟，这不是野兰坡的兰草吗？怎么挖回来了？”
“昨儿下了霜，怕冻坏了，先挪回来养着。”沈微端着豆浆，指尖在碗沿蹭了蹭，没敢提草木灰的事。
张婶走进来，凑到窗台边看兰草，忽然笑了：“这兰草金贵，寻常人可养不好。你这丫头，打小就喜欢这些花草，在宫里时，是不是也常去御花园看？”
沈微心里一动，低头喝了口豆浆，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滑，暖到了心口：“宫里的兰草多，可没这儿的自在。”
“也是，宫里规矩多，哪有咱们镇上舒坦。”张婶拍了拍她的肩，忽然话锋一转，“对了，前儿见布庄掌柜给你送木料，今儿又送东西，你是不是有京里的相好？不然怎会有人特意给你送护草的东西？”
沈微的脸瞬间红了，手里的豆浆碗晃了晃，差点洒出来。她赶紧别开眼，指着织机上的线说：“张婶您别乱说，就是布庄的朋友帮忙，知道我种了兰草，顺手捎来的。”
“顺手？”张婶笑着挑眉，“哪有这么巧的顺手？我看啊，是有人记挂着你。”
沈微没再接话，只把豆浆碗往桌上放，转身去拿织机上的线轴，假装忙着整理线头。张婶见她这模样，也不再追问，只说：“你这丫头，有心事也藏着。不过话说回来，要是真有相好，也别害羞，过日子嘛，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。”
张婶走后，院里又静了下来。沈微坐在织机旁，手里拿着线轴，却没心思理线。她抬头看了看窗台上的兰草，叶片上的霜己经全化了，在阳光下泛着浅绿的光。她又摸了摸内袋里的字条，忽然觉得，这霜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。
她起身走到瓦盆边，指尖轻轻碰了碰兰草的叶片，轻声说：“好好长，明年春天，咱们还去野兰坡。”
窗外的阳光越发明媚，照在院角的老槐树上，投下细碎的影子。沈微把那张字条从内袋里拿出来，小心地夹进萧彻送的那本话本里，正好夹在讲“草木护根”的那一页。她合上话本，放在织机旁，又拿起线轴，这一次，指尖的动作稳了许多，连带着织机的咔嗒声，都比往日轻快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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