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时三刻，苏州织造坊的余火终于在晨雾里熄了。原本架着织金缠银雕花梁木的作坊，如今只剩黑炭骨架戳在灰堆里，晨露落在焦木上，滋滋冒起细烟，混着焦丝绒的糊味与木炭灰的呛味，呛得人喉咙发紧。
林薇立在废墟外围的青石板路上，指尖攥着半块被火烤裂的青砖，指节泛白。她熬了整宿，眼下脸色比路边的霜草还白，眼底的红血丝像被墨染过的蛛丝，缠得满眼都是——她不是只担心沈万山的伤，更记着赵承影断气前的话：“沈家的终极秘密，就埋在这坊子里，能让你们满门抄斩。”
“小姐，真搜遍了。”张诚从灰堆里钻出来，藏青布衫的袖口蹭满黑灰，手里拎着根断成两截的织机木梭，“连后院那口枯井都掏了，除了烧变形的铜梭子，连张完整的纸都没有。赵承影怕是临死前还在耍诈，哪有什么秘密？”
林薇摇头，目光扫过废墟里没烧透的立柱根部：“他没耍诈。你看他死时的样子——嘴角勾着笑，眼里全是等着看我们垮台的疯劲，肯定藏了能毁了沈家的东西。再找，重点扒那些被横梁压着的角落，还有西厢房那几根没倒的木柱，说不定他把东西嵌在柱子里了。”
张诚点头，转身招呼两个伙计：“阿福、阿顺，跟我去西厢房那边，拿撬棍把压着的木板撬开，仔细点，别漏了碎纸。”
废墟东侧的老槐树下，沈万山靠在树干上，春桃正用沾了温水的布巾擦他额头的灰。他昨天被横梁砸伤了肋骨，此刻脸色蜡黄，呼吸时胸口微微起伏，目光却黏在废墟的黑炭堆上，像在找什么，又像在躲什么。
林薇走过去，把手里的温水递给他：“爹，您伤还没好，要不先回府让大夫再诊诊？这里有我和张诚盯着就行。”
沈万山接过碗，指尖颤了颤，水晃出几滴在布衫上：“清辞，你说……赵承影说的秘密，是不是跟当年那份‘云纹软缎’的配方有关？”
林薇心里一突——父亲从没主动提过配方的事，今天突然开口，肯定藏着话。她蹲下身，盯着他的眼睛：“爹，您早就摸清配方的来历了？”
沈万山沉默了片刻，喉结滚了滚：“当年我和苏承业，确实从赵天雄手里抢了配方。那配方织出的软缎，能映出七层云纹，比普通缎子贵三倍，沈家能撑到现在，全靠这配方。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……那是宫里专供皇后做礼服的御用配方。”
“您什么时候知道的？”林薇追问。
“赵家被我们吞了的第二年。”沈万山的声音压得很低，“我整理赵天雄的旧账本时，翻到张泛黄的纸条，上面写着‘配方取自内造局，需秘藏’。我当时吓出一身汗，怕官府查出来，当晚就把纸条烧了，对外只说配方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。这十几年，我天天提心吊胆，没想到还是被赵承影知道了。”
林薇皱起眉：“要是只藏着御用配方的事，顶多把配方交出去，不至于满门抄斩。赵承影说的‘终极秘密’，肯定不止这个。爹，您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事？”
沈万山的眼神晃了晃，避开她的目光，把碗递给春桃：“我……我记不清了。当年的事过去太久，许是我老了，很多细节都忘了。”
林薇看着他攥紧布巾的手——指节泛白，明显是在撒谎。可没等她再问，废墟里突然传来张诚的喊声。
“小姐！快来！西厢房柱根下，找到个盒子！”
林薇立刻站起身，快步跑向废墟。张诚正蹲在一根没倒的木柱旁，手里捧着个巴掌大的黑盒子——盒子的漆皮被烧得卷了边，边角焦黑，但盒盖中央刻的“血”字还清晰，红漆没被火完全烧透，像凝在上面的血。
“就是这个！”林薇的心跳猛地加快，伸手接过盒子时，指尖能摸到盒身的温度，作者“鸢尾花开”推荐阅读《金钗惊明：江南商主成长录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还带着余火的烫。
张诚递过一把小银刀：“锁被烧熔了，用这个撬。”
林薇捏着银刀，小心地撬开盒盖。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，布上放着张泛黄的纸，纸边被火燎得卷了毛，上面的字迹用朱砂写就，虽有些模糊，却能看清开头的字：“立契约人：沈万山、苏承业、赵天雄……”
她把纸展开，逐字读下去，脸色一点点变了——这不是普通的契约，是份“生死契”。
纸上写得明明白白：嘉靖二十三年秋，三人合谋，由赵天雄潜入皇宫内造局，盗出“云纹软缎”御用配方；沈万山负责打通苏州府的商路，苏承业负责联络江南的绸缎商；所得利润三人平分，若有人泄露此事，另外两人可“除之以免后患”。
最后一行，是三人的签名，每个名字下面都按了血红的指印，指印边缘还带着些模糊的纹路，像是按的时候太用力，指腹的皮都蹭破了。
林薇的手开始发抖——原来当年不是沈万山和苏承业“抢”配方，是三人一起偷的；赵天雄也不是“被逼死”，是后来分赃不均，被沈万山和苏承业杀了灭口！
这才是赵承影的底牌！一旦这张契约落到官府手里，沈家就是“盗御用之物”“杀人灭口”的重罪，别说身败名裂，满门抄斩都够了！
她攥着契约，快步走到老槐树下，声音发颤：“爹，您看……这上面的字，是真的吗？”
沈万山抬眼，看见纸上的朱砂字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手里的布巾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他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却只发出了几声含糊的气音，身体顺着树干滑了滑，若不是春桃扶着，差点栽倒在地。
他这副失魂的模样，比任何辩解都更能证明——契约上的每一个字，都浸着当年的血。
就在这时，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，“嗒嗒嗒”地踏在青石板路上，越来越近，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。
林薇猛地抬头，看向声音来的方向——晨雾里，一队穿着青色号服的官兵正往这边赶，最前面的是匹枣红色的马，马背上坐着个穿绯色官袍的人，胸前补子上绣着“鹭鸶”，是苏州府的知府周文彬！
官兵的人数不少，足有二十多个，手里都拎着长刀，刀鞘在晨雾里泛着冷光。
林薇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——周文彬怎么会突然来这里？还带着这么多官兵？难道有人提前把契约的事报给官府了？
她下意识地把契约往身后藏，指节攥得发白，指尖的皮肤被契约的纸边划破，渗出血珠，她却没感觉到疼。
沈万山也看见了官兵，突然抓住林薇的手，声音嘶哑：“清辞，把契约烧了……快烧了！不能让他们看见！”
可己经晚了——周文彬的马己经到了废墟前，他勒住缰绳，目光扫过林薇身后，最后落在沈万山身上，语气冷得像冰：“沈老爷，别来无恙？听说织造坊着火，本府特来查看，却没想到……能撞见这么大的‘惊喜’。”
他身后的官兵立刻围了上来，手里的长刀微微出鞘，寒光映在废墟的灰堆上，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林薇攥着染血的契约，站在父亲和官兵之间，突然明白赵承影的“疯劲”来自哪里——他不仅藏了契约，还早就安排好了人通风报信，等着看沈家在官府面前，一步步塌掉。
可到底是谁给周文彬报的信？是赵承影的余党，还是沈家内部藏着的内鬼？眼下这二十多个官兵，又该怎么应付？手里的契约，是烧了，还是留着当最后一丝谈判的筹码？
晨雾还没散，裹着焦糊味的风刮过，林薇的布裙下摆被吹得飘起来，她却觉得浑身发冷——这场针对沈家的局，比她想象的，要深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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