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启十三年秋,寅时末刻的苏州城还裹着晨雾。囚车的铁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“吱呀”的闷响,轮缘沾着的青云村泥土,在街角早点摊飘出的油条香气里渐渐干成碎末。林薇坐在随行的马车里,指尖还残留着与苏慕言对峙时攥紧刀柄的茧子——几个时辰前,她在那间漏雨的茅屋里用刀抵住苏慕言的咽喉,此刻却要押着这具囚笼,回到藏了沈家二十年恩怨的城池。
“小姐!沈府到了!”春桃掀开竹帘,声音里的惊喜撞碎了车厢里的沉寂。
林薇抬眼望去,沈府朱漆大门前,沈万山正立在两盏气死风灯之间。他穿的藏青色长衫浆洗得泛白,领口还别着枚素银领扣,脸色虽仍像久病初愈般苍白,却比她离开时多了几分生气,手里攥着的绢帕都在微微发抖。
“清辞……”沈万山的声音刚出口就发颤,伸手想接她手里的包袱,却在触到她袖口补丁时顿了顿。
林薇跳下马车,不等他再说第二句,己经扑进他怀里。眼泪砸在他长衫前襟,晕开一小片湿痕:“父亲,您没事就好。”
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沈万山拍着她的背,指腹蹭过她耳后未愈的划伤,“巡抚派的人一早就在府里等,说是要录笔录。”
说话间,赵忠从门内快步走出,青布短褂上沾着些墨渍,显然是刚整理完官府要的商号账册:“老爷,小姐,李大人己经在正厅候了半个时辰,咱们先进府吧。”
沈府正厅的八仙桌上,摊着两叠泛黄的纸册——一叠是苏州知府收受贿赂的账簿,另一叠是二十年前沈万山、苏承业与赵天雄签的丝绸契约。李大人穿着从三品的孔雀补服,手指点在契约末尾的朱印上:“沈老爷,这补充条款写着‘苏承业主导配方事宜’,当年御用丝绸案的主谋,确实是苏承业?”
沈万山端起茶盏,指尖在杯沿转了两圈,才缓缓开口:“是真的。天启元年冬,苏承业揣着张折好的配方找到我和赵天雄,说那是宫里绣局的云锦配方,只要悄悄织了卖往江南,半年就能回本。”
“我和天雄一开始都不同意——私造御用之物是灭族的罪。可苏承业拿着样布说,他己经在湖州找好了隐秘织坊,只要我们出银子和销货渠道,风险他来担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眼神飘向窗外的老槐树,“后来我们签了契约,三分利润。头一年确实顺,可到了第二年,苏承业就开始挑拨——说天雄想把配方卖给杭州的胡商,又说我私吞了上海道的货款。”
林薇握着茶杯的手一紧:“所以您和赵伯父……”
“我们在织坊仓库里打了起来。”沈万山的喉结动了动,“天雄没站稳,后脑勺磕在织机的铁梭上,当场就没气了。我和苏承业怕了,连夜把他的尸体拖去河边,伪造成投河自尽的样子,还散了赵家商号破产的消息。”
“这些年,我每回看到天雄的儿子赵忠,都觉得对不起他。”他放下茶盏,杯底与桌面碰撞的声响在安静的正厅里格外清晰。
林薇指尖抚过契约上“赵天雄”三个字的笔迹,心里忽然亮堂——这场缠了二十年的恩怨,从头到尾都是苏承业的贪心设下的局。
“父亲,都过去了。”她轻声说,“商号的账册我看了,这月的绸缎订单己经恢复到去年的量,咱们以后多捐些布匹给城外的粥厂,也算补过。”
沈万山点点头,刚要再说些什么,门外忽然传来张诚的急步声。
张诚撞进正厅时,手里攥着张揉皱的信纸,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:“老爷!小姐!赵管家不见了!”
“什么?”林薇霍然起身,“赵忠昨晚还和我核对过湖州织坊的送货单,怎么会不见?”
“我今早去他房里叫人,窗是开着的,桌上就留了这封信。”张诚把信纸递过来,指尖还在发颤。
林薇展开信纸,赵忠的字迹她认得——一笔一划都透着稳重,可此刻纸上的字却有些潦草:
“老爷、小姐:
见信时我己离苏。当年天雄公出事,我若早点察觉苏承业的心思,也不会让他枉死。如今苏慕言伏法,知府被革职,我该去天雄公坟前赔罪了。
商号的事有张掌柜打理,你们不必挂心。往后莫再被恩怨缠绊,好好过日子。
赵忠绝笔”
林薇捏着信纸的边角,指腹蹭过“赔罪”二字的墨迹——赵忠昨日还说要帮着清点秋茧库存,怎么会突然要走?而且他若真要去赔罪,怎么不跟她打声招呼?
“或许他只是想清静几天。”沈万山叹了口气,“随他去吧。”
可林薇心里的不安还没散,春桃就捧着张折叠的麻纸跑了进来,声音带着慌:“小姐!府门口的石狮子下捡的,说是给您的!”
林薇展开麻纸,上面只有一行墨字,字迹又急又乱:“赵忠在我手上,想救他,单个人来城西破庙。”
“是那个黑影!”林薇的脸色瞬间沉下来——前几日在青云村,她就见过个穿黑斗笠的人影跟着苏慕言,当时没在意,作者“鸢尾花开”推荐阅读《金钗惊明:江南商主成长录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,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现在想来,那人根本就是冲着沈家来的!
“小姐,您不能去!”张诚立刻拦住她,“那破庙在乱葬岗旁边,又是个死胡同,万一有埋伏……”
“赵忠是为了沈家才被绑的,我必须去。”林薇把麻纸折好塞进袖袋,“张掌柜,你现在带十个伙计,绕到破庙后面的树林里埋伏,听到我喊‘救火’就冲进去。”
她转身要走,沈万山忽然抓住她的手腕:“清辞,小心。”
林薇回头笑了笑,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:“父亲放心,我会回来的。”
城西破庙离乱葬岗不过半里地,风卷着枯草屑从破窗棂里灌进来,呜呜得像哭。林薇刚跨进门槛,就看到赵忠被绑在正中央的香案柱子上,嘴里塞着粗布巾,额角还渗着血。
香案旁,立着个穿黑布裙的妇人,斗笠的竹檐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
“你把赵管家怎么样了?”林薇握紧袖里的短刀,声音绷得紧。
妇人缓缓摘下斗笠,露出张青得像陈年瓦苔的脸——是苏慕言的母亲!
“沈清辞,没想到吧?”苏夫人的声音像磨过砂石,“你们都以为我死了,可我偏要活着,看着你们沈家倒台!”
“苏慕言是因为伪造证据、意图杀人被判的斩监候,跟我们沈家无关。”林薇往前迈了一步,“当年你丈夫苏承业才是主谋,是他挑拨我父亲和赵伯父,害死了赵伯父!”
“你胡说!”苏夫人突然尖声叫起来,从斜襟暗袋里摸出柄三寸短匕,寒光首刺赵忠心口,“是沈万山杀了我丈夫,是你害了我儿子!今天我就要杀了赵忠,再杀了你,给他们报仇!”
林薇正要冲上去,破庙门外忽然传来伙计们的喊杀声——是张诚带着人到了!
苏夫人的脸色一变,反手抓住林薇的胳膊,短匕立刻架在了她的脖子上:“别过来!再动我就杀了她!”
张诚和伙计们立刻停在门口,谁也不敢再往前。
林薇能感觉到匕首的凉意贴着脖颈,她盯着苏夫人的眼睛,慢慢开口:“你杀了我,也救不了苏慕言。巡抚的批文己经下来了,霜降就问斩。”
苏夫人的手颤了颤,就在这时,被绑着的赵忠突然用力挣扎起来,肩膀撞得柱子“咚咚”响。苏夫人回头去看他的瞬间,林薇猛地弯腰,手肘狠狠撞在她的小腹上!
短匕“当啷”掉在地上,张诚立刻带人冲上来,按住了苏夫人。
林薇快步解开赵忠的绳子,扯掉他嘴里的布巾:“赵管家,您没事吧?”
“我没事,小姐。”赵忠喘着气,指了指破庙门口,“刚才我好像看到个黑影,在屋顶上……”
林薇心里一紧,刚要抬头,就听到“咻”的一声箭响——
破庙门口,沈万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,手里还提着个食盒——显然是怕她饿,特意送来的点心。可此刻,一支羽箭正插在他的胸口,箭羽上的黑翎还在微微颤动。
“父亲!”林薇尖叫着冲过去,扶住他软倒的身体。鲜血从沈万山的胸口涌出来,染红了她的袖口,也染红了食盒里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。
“清辞……”沈万山的手抬起来,想摸她的脸,却在半空中垂了下去,“对不……起……”
屋顶上的黑影看到得手,转身就从破庙的后坡跳了下去,黑色的衣摆扫过瓦片,瞬间消失在树林里。
林薇抱着沈万山的身体,眼泪砸在他染血的长衫上,却再也换不回他的回应。赵忠和张诚站在一旁,脸色惨白,谁也说不出话来——明明苏慕言伏法了,知府被革职了,沈家的冤屈也洗清了,怎么会突然冒出个黑影,杀了沈万山?
那个黑影是谁?他为什么要杀沈万山?他和苏夫人有没有关系?
林薇攥紧父亲冰冷的手,指尖几乎嵌进他的掌心——她忽然明白,沈万山的死不是苏州府恩怨的终局,而是黑影布下的更大棋局的开端。
就在这时,赵忠忽然指着香案底下:“小姐,那是什么?”
林薇抬头看过去,香案的阴影里,放着个巴掌大的黑木盒子,盒盖中央刻着个鲜红的“血”字,像是用朱砂混了什么东西涂的,在昏暗的破庙里透着诡异的光。
她走过去,轻轻掀开盒盖——里面放着张折叠的契约,上面的字迹她从未见过,可开头的“苏州府绸缎行总盟”几个字,却让她的心脏猛地一沉。
这不是普通的契约。这是能让整个苏州府绸缎行当洗牌的生死契。
林薇把契约按回盒子里,握紧了袖中的短刀。风从破窗里灌进来,吹起她额前的碎发,也吹起了沈万山染血的衣襟。
她知道,自己的路还没走完。查清黑影的身份,揭开“血”字契约的秘密,为父亲报仇——这场始于贪心的恩怨,终究要由她来画上真正的句号。而那藏在暗处的人,很快就会知道,沈家的女儿,不是那么好惹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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