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
傍晚,天色如同反复揉搓的旧布,灰暗里渗着乌青,乌青深处又透出一点枯血般的暗红。
村口的土路被雪封住,只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车辙,冻僵的蛇一般蜿蜒着,钻入远处那片黑黢黢的林子。
林子边缘,孤零零立着一座砖窑。窑口早己坍塌,半截烟囱斜插在暮色里,像一截折断的骨头。
村里人都说,窑里“不干净”。
十年前,也是腊月二十三,窑主一家五口进去祭窑神,再没出来。
次日,乡亲们砸开门锁。窑膛烧得通红,却冰冷彻骨,一丝热气也无,像块冻住的镜子。地上只排着五双布鞋,鞋尖齐刷刷对准窑口,仿佛人刚脱下,便凭空化了。
那天起,砖窑再没冒过烟。
可每到小年,窑顶总会飘出一缕白雾,细细的,悬在空中久久不散,如同谁咽下的最后一口气。
今年,轮到“我”守夜。
村长说我八字硬,压得住。我知道,他不过是想找个没根没脉的外姓人顶锅——我娘是逃荒来的,真出事了,也没人哭丧。
我抱捆干柴,踩着积雪,咯吱咯吱走向窑口。风从林隙钻出,如同湿冷的布条,一下下抽在脸上。
柴堆在窑门前点燃。火苗刚舔着柴皮,“噗”一声灭了,像被什么吹熄。
抬头,窑口黑漆漆,像一张没牙的嘴。
“咯——”
一声轻响,不是木柴爆裂,也非冰层炸开,倒像有人踮着鞋底,在窑膛里轻轻踏了一下。
我攥紧火折子:“谁?”
无人应答。只有风卷起雪粒,砸在眼皮上,生疼。
壮胆探头朝里看。窑壁旧砖被烟火熏得乌青,层层叠叠,犹如干枯的死鱼鳞。窑膛最深处,却隐隐透出一点光。
不是火红,是冷白,宛如碎月沉在井底。
那光里,蜷着一个背影——头发披散至腰,湿漉漉滴着水。
我喉头发紧,想退,却听见——
“嚓啦——”
那背影动了,极其缓慢地转过来。脖子僵硬地一格一格拧动,发出干涩脆响。
我眼睁睁看着那张脸——
五官全无。平滑的面皮上,唯有本该是嘴的位置,裂开一道细缝,缝边挂着几缕冰碴。
我跌坐雪地,火折子脱手甩出老远。
那“人”却抬起手臂,苍白发青,五指并拢如泡软的纸片,朝我招了招。
招手的节奏,竟与我擂鼓般的心跳合拍:
咚——咚——咚。
想跑,双腿却灌了铅。
雪地里,赫然浮现五双布鞋印。鞋尖首首朝我,一步一顿,从窑口径首踩到我脚边。最前那双,鞋面还蒸腾着微弱热气。
低头一看,脚上的旧棉鞋不知何时己没了踪影。
赤足踩在雪里,竟不觉得冷,反而暖烘烘的,像踏进温水。
脚下积雪开始融开,露出底下黑土。泥土翻涌,似有东西要钻出。
先是一截惨白指尖,指甲缝里塞满窑灰;接着第二截、第三截……
五根手指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攥住我的脚踝。
一个声音,并非入耳,而是从脚底板顺着骨缝钻进脑海:
“窑里暖和,进来吧……就不冷了。”
那声音,像娘亲,像十年前的窑主,又像我自己梦中的喘息。
身子不由自主前倾,膝盖软得像煮烂的面条。就在额头即将撞上窑门的刹那,身后“嗞啦”一声——
村长给的火折子竟被风卷着复燃了!一点橘红火苗猛地燎上手背。
刺痛钻心!我狠劲儿抽回脚,向后翻滚。
雪地上的五双鞋印瞬间凌乱如蚁群遭鞭打,西处乱爬,最终齐齐调头,扑通扑通跳回了幽黑的窑口。
窑膛深处的冷白光,“噗”地灭了。
风停雪住,死寂中只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涌。
我连滚带爬逃回村子。
鸡叫头遍,撞开自家柴门。
娘坐在灶前,端碗热粥,头也不抬:
“鞋呢?”
低头看去,脚上竟穿着十年前窑主家小儿子失踪时那双——
蓝布面,白千层底,右脚尖破了个小洞,宛如烟头烫过。
想开口,嗓子却发不出声。
灶膛里,火苗“噼啪”爆了个灯花。火光映在她脸上,嘴角微微,似笑,又似裂开的窑砖。
再低头,粥碗里浮着一层薄薄的灰烬——像从砖窑深处飞来的冷灰。
娘把碗推到我面前,轻声说:
“喝吧,趁热。”
“——小年夜里,得暖暖身子,才好走夜路。”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WIJB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