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绳绞着水纹往下沉，陆沉的指甲抠进绳结里，掌心被勒出红痕。青铜镜在怀里发烫，镜面映出的深井水越来越稠，像融化的墨块，涌进鼻腔时带着陈年的土腥气——不是泥土，是棺材板腐烂的味道。
阿砚的呼喊被水流切碎，变成细碎的气泡往井口飘。陆沉低头，看见那根黑色发丝顺着井绳缠上自己的手腕，像条细蛇钻进袖口，皮肤下立刻鼓起道青色的线，往心脏的方向爬。
“别碰它！”他想喊，却呛了口井水，喉咙里像卡着砂纸。井壁的指甲堆在晃动中簌簌剥落，露出底下的刻痕——不是文字，是无数个重叠的掌印，指根处的纹路清晰得诡异，细看竟和自己的掌纹分毫不差。
青铜镜突然迸出光，镜中那口更深的井开始旋转，井底的玉印越来越近，印文上的“沉”字正一点点显形。陆沉伸手去捞，指尖刚触到印边，整面镜子突然裂开细纹，镜里的深井猛地翻涌，竟和现实的井水混在了一起。
“咕咚——”
有什么东西从镜里掉出来，砸在陆沉脚边。是块残破的木牌，上面刻着“沉”字，边缘还挂着半片腐朽的寿衣布料。陆沉认出那布料的纹样——和爷爷下葬时穿的寿衣一模一样。
井绳突然松了，失重感瞬间攥紧心脏。他顺着水流往下坠，青铜镜的碎片贴在脸上，镜光里突然浮出张脸：没有眼睛，眼眶里嵌着两枚铜钱，嘴角咧到耳根，露出的牙齿上沾着暗红的渣子。
“第七个。”那张脸的嘴唇没动，声音却首接钻进脑子里，“轮到你填井了。”
陆沉挥斧去劈，斧刃却穿过了那张脸，劈在井壁上。石屑飞溅中，无数掌印突然活了，从壁上凸出来，像张开的吸盘，死死按住他的胳膊。指甲堆里钻出的发丝越来越多，在水中织成网，缠住他的脚踝。
“你爷爷填了半截，你爹填了半截，”那张脸的铜钱眼眶转了转，“现在该你了——填不满这口井，‘它们’就爬出去了。”
陆沉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：瘦得只剩把骨头，却总用枯槁的手指抠床板，抠出的木屑都要仔细收好。当时以为是老糊涂了，现在才明白，那是在模仿井壁的刻痕。
青铜镜的碎片突然刺破掌心，血珠滴在玉印上。“沉”字印文被血浸透，竟顺着刻痕流成条血线，漫过陆沉的手腕，将那根黑色发丝烫得蜷缩起来。掌印的吸力瞬间弱了，陆沉趁机拽住井绳，发现绳芯里藏着东西——不是麻线，是拧成股的头发，黑色的，带着鳞片光泽，和缠上手腕的发丝一模一样。
“这些头发……是井影的根。”他突然反应过来。爷爷寿衣上的布料、父亲往井里投的“食”、自己扔进井里的乳牙……原来祖孙三代往井里丢的，从来不是祭品，是“养料”——用血脉养着这口井，也用血脉锁住井里的东西。
那张脸在镜光里扭曲起来，铜钱眼眶里渗出黑水：“假的！你爷爷是被井影拖下去的！他根本镇不住！”
“镇不住，就养住。”陆沉的声音在水里震荡，带着回音。他拽出斧柄里藏着的干桂花，这是爷爷最后塞给他的东西，此刻被井水浸得发胀，散发出浓烈的香气。“他往井里投桃木片，是为了让井影长慢点；埋自己的指甲，是为了让井影认他的味；就连寿衣，都是用防蛀的樟木浆泡过的——他不是被拖下去的，是自己跳下去当‘栓’的。”
桂花遇水的瞬间，井水里炸开片金雾。那些掌印在香气里滋滋作响，像被烫化的蜡。陆沉抓住机会拽动井绳，绳芯里的黑发遇着金雾，纷纷蜷成焦团。
玉印在掌心发烫，“沉”字印文彻底清晰。陆沉将印按在井壁的掌印上，印文与掌纹严丝合缝。井壁突然震动，无数掌印齐齐凹陷，露出底下的石窟——不是泥土，是层层叠叠的木牌，每个牌上都刻着“沉”字，最上面那块崭新的，正是自己小时候刻的。
“填井不是填命。”陆沉看着那些木牌，突然懂了，“是续根。”
镜光里的脸发出凄厉的尖叫，铜钱眼眶崩裂，露出底下蠕动的肉丝。陆沉举起玉印，往那张脸按去，印文的金光撞上肉丝，瞬间燃起蓝火。他趁机往上爬，井绳却在此时剧烈摇晃，阿砚的呼喊变成了惊恐的尖叫。
“陆沉！看你的影子！”
陆沉低头，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影子正被井影一点点吞噬——刚才被黑发缠过的地方，影子缺了块，而那缺口里，正钻出无数只细小的手，抓着影子往井底拖。
玉印突然变得极重，陆沉低头，发现印底不知何时爬满了发丝，正往石窟里的木牌钻。那张脸的残响在井里回荡：“你填不满的……影子没了，你就是口新井……”
井绳还在往下滑，陆沉的影子己经缺了大半。他摸出青铜镜的碎片，对着水面照去——镜中自己的影子完好无损，只是影子的胸口，多了块玉印的印记。
“原来你在这儿。”陆沉握紧碎片，突然将玉印往水里一按。
井水炸开巨浪，石窟里的木牌全部浮起，在浪里连成道桥。陆沉踩着木牌往上跑，听见身后传来无数声叹息，像历代“沉”字辈的人在跟他道别。
阿砚的手在井口晃，陆沉抓住那只手的瞬间，看见对方胳膊上的井形印记正在发光，而自己手腕上的青色线痕，正顺着指尖往阿砚的印记里钻。
“拉我上去！”他吼道，同时将青铜镜碎片按在影子的缺口处。
镜光与印记的光撞在一起，陆沉感觉影子猛地一沉，随即被一股力拽回身体。他被阿砚拽出井口时，正好看见那根黑色发丝从自己袖口爬出来，往阿砚的胳膊钻——钻进了那个井形印记里。
阿砚疼得闷哼一声，印记突然变得通红，将发丝烧成了灰。
陆沉瘫在井边喘气，怀里的玉印渐渐冷却，印文上的“沉”字多了道新的刻痕。青铜镜的碎片拼在一起，镜中那口深井还在旋转，只是井底的光里，隐约多了个模糊的人影，正对着他拱手。
阿砚揉着胳膊上发烫的印记，突然指向井里：“你看水面……”
陆沉探头，看见井水己经变得清澈，井底的石窟里，木牌整整齐齐地排着，最上面那块新木牌旁，多了片桂花花瓣。
而井壁的掌印处，正缓缓渗出细流，顺着刻痕往下淌，在井底积成个小小的水洼——水里映出的天空，比井口的天空，暗了半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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