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沉的指尖还沾着心核碎裂的余温，祠堂外的风突然变得粘稠，像浸了墨的棉絮。他扶着裂开的墨玉站起来，那块指甲盖大的肉瘤还在根须上蠕动，独眼里映出的沉砚镇，己经被黑色文字织成的雾裹住——那些文字不再是零散的笔画，正顺着门窗缝隙往屋里钻，钻进熟睡者的喉咙，在他们舌尖开出墨色的花。
“这不是字海。”陆沉突然想起阿砚讲过的古卷，“是‘言灵潮’。外神幼体没被彻底杀死，它把自己拆成了无数个文字，混在空气里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祠堂的木门“吱呀”作响，门缝里挤进的不是风，是密密麻麻的“字虫”——那些笔画扭曲的文字长出了细腿，腹部亮着幽绿的光，爬过地面时留下磷火般的轨迹。最前面的字虫背上刻着“疯”，它刚触到陆沉的靴底，突然炸开成一团黑雾，黑雾里浮起张人脸，是镇上的铁匠老李，他上个月还帮陆沉修过斧头，此刻却咧着嘴笑，嘴里淌出的不是口水，是缠成线的“杀”字。
“言为心声，字为心影。”真阿砚的声音从墨玉裂痕里渗出来，带着金属摩擦的涩味，“它在收集恐惧，每个被文字钻进喉咙的人，都会变成新的‘字灵’，替它说话，替它走路……”
陆沉突然瞥见供桌下的镇魂钟——钟体被虫蛀般的孔洞布满，却还在微微震颤。他想起香灰里的银线，想起先祖残念凝成的玉珠，猛地将墨玉按在钟口。裂痕里的暗红色汁液渗进钟体，孔洞里立刻传出尖啸，那些正要钻进钟身的字虫瞬间凝固，像被冻住的墨滴。
“用钟鸣震碎它们！”阿砚的声音带着破音，“言灵最怕自己的‘字’被打乱！”
陆沉抄起地上的断斧柄，狠狠砸向钟体。“咚——”的余韵里，钟身上的孔洞突然喷出金色的光，那些墨色的字虫像被投入沸水里的墨滴，在光里疯狂扭曲，“疯”字的笔画拆成了“疒”和“风”，“杀”字碎成“木”和“乂”，散在地上的笔画突然开始重组，竟拼出半个“救”字。
“它在怕！”陆沉盯着那些重组的文字，突然明白——言灵潮的弱点，是被“正心之言”撞碎。就像黑暗怕光，扭曲的文字怕被掰回正道。
这时，祠堂外传来女人的尖叫，紧接着是孩童的啼哭，哭声里混着含糊的“饿”字，每个音节都被拉长，像被文字拽着的线。陆沉冲到门口，看见镇长的小女儿正趴在窗台上，嘴角挂着墨色的涎水，她张开嘴，舌尖上竟长着朵墨色的花，花瓣上的纹路是“食”字的变形。
“别碰她！”阿砚的声音突然急促，“那是‘字蛊’，碰了就会顺着皮肤爬进心脏，把你想说的话全换成外神的指令！”
陆沉突然想起香灰里的玉珠——那些被外神幼体挤走的先祖残念。他摸出墨玉碎片，将残余的光聚在指尖，往小女孩舌尖的花上一点。墨花突然剧烈颤抖，花瓣上的“食”字开始褪色，露出底下模糊的“娘”字。小女孩的眼泪涌出来，混着墨色的汁液往下淌，哭着喊“娘，我怕”，那些钻进她喉咙的文字，竟在哭声里碎成了粉末。
“心之所向，字之所往。”陆沉盯着地上的粉末，突然懂了，“外神用文字织网，可人心底的话，才是最硬的针。”
他刚要转身，祠堂的梁柱突然发出断裂的脆响——那些被字虫蛀空的木柱正在坍塌，而坍塌的阴影里，站着个高瘦的人影，那人穿着镇上裁缝铺的蓝布衫，脸却被无数重叠的文字覆盖，像戴着张会蠕动的墨色面具。
“陆沉。”人影开口，声音是无数个音调的重叠，像把钝锯在拉木头，“你以为救得了几个？沉砚镇有三百七十一口人，现在……己有一百二十三个成了‘字奴’。”
陆沉认出那蓝布衫——是裁缝老王，上周还给他缝过被斧刃划破的袖口。此刻老王面具般的脸上，“杀”和“食”字正在疯狂交替，唯有眼角渗出的泪是干净的，泪滴落在地上，竟烫出了白烟。
“外神幼体的真身，是‘言灵之核’。”阿砚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，像怕被什么听见，“它藏在镇西的老井里，那些从祠堂地底涌出的字海，都是从井里抽的‘墨’！”
陆沉突然注意到，老王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，影子里爬满了字虫，而影子的尽头，正指向镇西的方向。他挥起断斧柄砸向老王脸上的文字，却在接触的瞬间感到一阵剧痛——那些文字像烙铁般烫在斧柄上，竟顺着木纹往他掌心爬。
“它在借字传痛！”陆沉猛地甩开斧柄，看着掌心浮现的“痛”字印记，突然笑了，“可它忘了，人会痛，才会更想护着什么。”
他抓起镇魂钟的断绳，将墨玉碎片系在绳头，往镇西跑时，听见身后传来阿砚的嘶吼——祠堂正在完全坍塌，那些还没被字虫侵占的牌位，在坍塌中发出清越的撞响，像在替他壮行。
镇西的老井边，果然浮着层墨色的“水”，水面上漂浮的不是字，是无数张人脸，每张脸上都嵌着个字，有“惧”，有“恨”，有“弃”，却独独没有“爱”和“护”。而井底深处，隐约有团暗红色的光在搏动，像颗被文字包裹的心脏。
“你来了。”井底传来声音，这次不再是重叠的音调，竟有了几分像人类的语气，“知道为什么选沉砚镇吗？因为这里的人……太会藏心事了。铁匠老李怕女儿嫁不出去，夜里总念叨‘嫁不出去就砸锅卖铁养她’，这‘忧’字，是最好的养料；裁缝老王心疼生病的孙子，总躲在布堆后说‘不如替他受罪’，这‘替’字，够我长出十根新的触须！”
陆沉将镇魂钟的断绳扔进井里，墨玉的光在水面炸开，那些人脸突然开始挣扎，嘴里吐出的文字不再是外神的指令，而是他们心底真正的话——“囡囡要平安”“孙子要好好吃饭”“老婆子的药不能断”。
“不——！”井底的光剧烈搏动，水面的墨色开始褪去，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石质井壁，而井壁上，嵌着块拳头大的晶石，晶石里裹着团模糊的影子，像只蜷缩的幼兽。
“那才是它的真身。”阿砚的声音带着释然，“外神幼体根本没长大，它只是偷了太多人的心事，撑得像个虚胖的气球。”
陆沉突然将断斧柄插进井壁，借着反作用力纵身跃起，将墨玉碎片狠狠按在晶石上。晶石发出刺耳的尖啸，那些被它偷去的心事，突然化作金色的文字从晶石里涌出来，像群归巢的鸟。铁匠老李的“砸锅卖铁”，裁缝老王的“替他受罪”，还有小女孩没说出口的“娘，我想吃糖”，都在井口盘旋成光带。
晶石裂开的瞬间，陆沉看见里面的幼兽影子正在消散，消散前，那影子突然转向他，竟露出个类似“谢”字的口型。
井水突然变得清澈，井底映出陆沉的脸，脸上还沾着墨色的汁液，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。他以为结束了，转身时却发现，镇西的老槐树上，不知何时停满了乌鸦，每只乌鸦的翅膀上，都刻着个极小的“等”字。
而那口刚恢复清澈的老井，水面正缓缓浮现出一行字，墨迹鲜红，像用鲜血写就——
“字海退了，还有词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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