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交会出发的日子，定在三天后。
整个东方红机械厂都沉浸在一股亢奋与骚动的混合气氛里。
第八小组不用再刮铁锈了，他们成了全厂最清闲，也最让人眼红的部门。
林素馨给队员们放了假，让他们回家好好休息，准备南下的远征。
她自己则留在车间，一遍遍地调试着“祝融”。
那台即将为她斩获名声与财富的金属猛兽。
下午，临近下班。
厂门口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。
一辆崭新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停下。
在这个自行车还是主流的年代，这辆车本身就代表着特权。
车门打开，走下一个年轻人。
一身笔挺的深蓝西装，头发用发蜡梳得油光锃亮，脚上的“三接头”皮鞋能照出人影。
他与这片属于工装与汗水的蓝灰色世界，格格不入。
更引人注目的是，他手里捧着一大束用玻璃纸包好的红玫瑰。
在这个年代，这个内陆城市，玫瑰花比黄金还稀罕。
“天呐，那是谁啊？这么大排场！”
“是厂长家的公子，赵磊！刚从首都回来！”
“他捧着那么多花，是要跟谁求爱吗？”
下班的工人们将厂门口围得水泄不通，交头接耳，伸长了脖子看热闹。
林素馨走出车间时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。
她并未在意，径首朝厂门口走去。
“馨馨！”
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穿过人群，快步上前，拦住了她的去路。
他脸上带着一种自以为深情的懊悔与热切。
赵磊。
周厂长的儿子。
前世，在她脸上还没被烫伤时，对她穷追不舍的未婚夫。
也是在她出事后，第一个听从他母亲的劝告，以“影响前途”为由，与她划清界限，解除婚约的男人。
林素馨的脚步停下了。
她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，前世临死前那股寒意，又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。
“馨馨，我知道我错了。”
赵磊将那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，高高地举到林素馨面前，声音洪亮，确保周围每一个人都能听见。
“我不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你，我不该听我妈的话，我就是个混蛋！”
他深情地望着林素馨，眼神里充满了“悔恨”。
“但是，馨馨，回来之后我才发现，我心里还是只有你。看到你现在这么出色，我为你骄傲！你就像一只涅槃的凤凰，比以前更耀眼了！”
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抽气声。
原来是这么一出浪子回头、破镜重圆的戏码！
太浪漫了！
不少年轻的女工，眼睛里己经开始闪烁着羡慕的光。
赵磊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，又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。
“这是我特意从北京给你带回来的，进口的巧克力。馨馨，原谅我，再给我一次机会，好吗？”
他单膝跪下了。
这个动作，瞬间引爆了围观人群的情绪。
“天呐！跪下了！”
“快答应他啊！厂长家的公子啊！”
“林组长真是好福气！”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在赵磊那志在必得的目光中，林素馨沉默着。
她伸出手，接过了那束玫瑰花。
人群中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和掌声。
赵磊的嘴角，勾起胜利的弧度。
他就知道，没有女人能拒绝这样的攻势。林素馨毁了容，变得古怪，但骨子里还是个女人。只要自己姿态放得够低，当众给她挣足了面子，她没有理由不顺着台阶下。
然而，下一秒，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。
林素馨拿着那束花。
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。
她伸出另一只手，从花束中抽出一支。
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用两根手指，将娇艳的花瓣一片片撕下。
红色的花瓣，在她满是油污的指尖凋零，坠落。
她撕完一支，又抽出一支。
再撕。
她的动作不疾不徐，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。
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脸上的疤痕，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，空洞得骇人。
嘈杂的人群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。
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震住了。
赵磊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，他愕然地看着林素馨，不明白她在干什么。
林素馨撕完了所有的玫瑰花。
她将那一捧零落的花瓣，轻轻地在自己满是油污的手上擦了擦，仿佛在擦拭什么肮脏的东西。
然后，她随手一扬，花瓣如垃圾般被扔在地上。
她抬起眼，看向赵磊，伸出了手。
赵磊下意识地将那盒巧克力递了过去。
林素馨接过巧克力。
她没有打开，而是转过身，看向人群中几个正睁着好奇大眼睛看热闹的小孩。
她朝他们招了招手。
孩子们犹豫着走了过来。
林素馨蹲下身，将那盒在这个年代堪称奢侈品的巧克力，塞进了最大的那个孩子的怀里。
“拿着，分了吃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，很柔，仿佛怕吓到孩子。
“别吃太多，小心蛀牙。”
做完这一切，她才缓缓站起身，重新面向那个己经彻底石化、还保持着单膝跪地姿势的赵磊。
一抹病态的、森然的微笑，在她嘴角缓缓绽开。
那笑容，配上她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，让所有看到的人，都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。
她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厂门口。
“赵同志。”
“谢谢你的废品。”
她顿了顿，仿佛在欣赏赵磊脸上那由白转红，再由红转青的精彩变化。
“下次别送了。”
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，笑容愈发残忍。
“我不收垃圾。”
话音落下，她再也未看赵磊一眼，转身，迈步，径首离去。
她的背影，在夕阳下拉得很长，孤单，却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决绝。
桂永安、严星文和乔娜，从震惊中回过神来，立刻快步跟了上去，如三座移动的堡垒，护卫在他们的女王身后。
厂门口，死寂了足足半分钟。
随即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、如同潮水般的议论声和窃笑声。
所有的目光，都聚焦在还跪在地上的赵磊身上。
他的脸，瞬间涨成了猪肝色，又在极度的羞愤中，变成了铁青。
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，看着林素馨离去的背影，那双原本充满“深情”的眼睛里，只剩下了怨毒和狰狞的恨意。
他将地上那根光秃秃的花杆狠狠踩在脚下，碾得粉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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