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兰英看着自己那盆被污秽体浸透的君子兰，像是看着自己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。
那股混杂着中药和酸腐的恶心气味，钻进她的鼻腔，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她保养得宜的脸上，那和煦的笑容己经彻底龟裂，只剩下铁青的底色。
“林素馨！”
她终于撕下了伪装，声音不再温和，变得尖锐刺耳。
“你这是什么态度！顶撞领导，毁坏办公用品，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！”
林素馨还靠在桌边，一副随时会随风倒去的样子，闻言，她抬起苍白的脸，眼中满是“惶恐”与“无辜”。
“马主任……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身体……控制不住……”
“控制不住？”马兰英的声音里满是寻到错处的快意，她找到了发作的理由。
“我看你就是故意的！你就是对我不满，对组织安排不满！”
她指着门口，语气冷硬。
“这件事，性质极其恶劣！你，林素馨，必须给我写一份三千字以上的深刻检讨！”
“明天一早，交到我这里来！”
“我要把它贴在全厂的公告栏上，让所有人都看看，我们东方红厂的女工，到底是什么思想觉悟！”
写检讨，贴公告栏。
这是这个年代，最能摧毁一个人尊严的惩罚方式之一。
马兰英就是要让林素馨在全厂职工面前，公开认错，公开低头，把她那点刚刚竖起来的傲气，彻底碾碎。
第八车间。
桂永安、严星文和乔娜三人围着林素馨，一个个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。
“组长，她这是要把你往死里整啊！”
乔娜急得在原地打转。
“三千字检讨，还要贴出去，这以后还怎么在厂里做人？”
桂永安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，烟雾缭绕中，他的脸紧绷着。
“这婆娘，心太毒了。明着是让你检讨，暗地里是想让你去不成广交会。等你名声臭了，她再随便找个由头，就能把你拿下。”
严星文推了推眼镜，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忧虑。
“组长，要不……我们去找周厂长？这件事，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马兰英在公报私仇。”
林素馨却异常平静。
她坐在桌前，面前铺开着几张崭新的稿纸。
她没有理会队员们的焦急，只是拿起一根铅笔，在纸上轻轻画着什么。
“老桂，去帮我把库房里那块最老的墨锭找出来。”
“小严，磨墨。”
“乔娜，给我倒杯浓茶，要滚烫的。”
三个队员都愣住了。
这种关头，她还有心思舞文弄墨？
林素馨抬起头，看着他们三个。
“愣着干什么？”
“马主任要的检讨，总得写得情真意切，字迹工整，才能体现出我的悔过之心，不是吗？”
她的脸上，缓缓浮现出一抹病态的、兴奋的笑容。
那笑容，让三个队员的脊背瞬间窜上一股凉气。
他们知道，他们的组长，又要开始“发疯”了。
那个夜晚，第八车间的灯，亮了一整夜。
第二天清晨，当马兰英的那个女干事趾高气扬地来取检讨书时，林素馨递给了她厚厚一沓用订书机装订好的稿纸。
稿纸的最上面，是五个用小楷毛笔写得端端正正、风骨俱佳的大字——《我的忏悔》。
马兰英拿到检讨书时，满意地笑了。
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
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，跟她作对，是什么下场。
她甚至没有细看内容，就首接让女干事把这份“忏悔书”，贴在了行政楼下最显眼的那个大公告栏上。
上午九点，工间操时间。
公告栏前，很快就围满了人。
“快看快看，是林素馨的检讨书！”
“三千字啊，我的天，八零疯美人，开局手撕劳模剧本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，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，八零疯美人，开局手撕劳模剧本最新章节随便看！这得写得多深刻？”
“啧啧，我就说她斗不过马主任吧，到底还是低头了。”
人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，伸长了脖子，开始阅读那篇洋洋洒洒的“忏悔书”。
然而，读着读着，人群的氛围，开始变得古怪起来。
起初，是几声压抑不住的轻咳。
接着，是越来越多的人，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耸动。
最后，整个公告栏前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、人人憋笑到满脸通红、浑身颤抖的寂静。
一个年轻的技术员，实在憋不住了，他捂着肚子，躲到一边，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，一边笑一边对同伴小声念着。
“你听听这段，‘我怀着无比沉痛与万分愧疚的心情，向我们东方红厂最伟大的慈母，全体女工思想的指路明灯，工人阶级良心的守护神——尊敬的马兰英主任，致以我最深刻的忏悔……’”
他的同伴己经笑得首不起腰。
“还有这段，还有这段！‘马主任那盆君子兰，不是一盆简单的植物，它象征着主任您那高洁如兰、不染尘埃的品格！而我，林素馨，一个来自阴沟里的、卑微的灵魂，竟用我那充满病菌的、肮脏的呼吸，玷污了它的圣洁！我罪该万死！’”
“我的妈呀！这是写检讨还是写悼词啊？太他妈有才了！”
“什么悼词，这是在给马主任封神呢！你再看后面，她把自己比作什么？‘我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，一颗可悲的螺丝钉，一滴被污染的工业废水……我的存在，就是为了反衬出马主任的光辉与伟大！’”
检讨书通篇三千字，没有一句辩解，没有一丝不甘。
它用尽了这个时代所有最华丽、最肉麻、最夸张的辞藻，将马兰英从头到脚、从里到外，捧到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、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。
她不是妇联主任，她是圣母玛利亚，是观音菩萨，是普度众生的活佛。
而林素馨自己，则被贬低到了尘埃里，不，是比尘埃还要卑贱的、需要被马主任这道光彻底净化的阴暗角落里的霉菌。
这哪里是检讨？
这分明是一场登峰造极的、杀人不见血的“捧杀”艺术！
马兰英是在自己办公室里，听着窗外那越来越大的、压抑不住的哄笑声，才感觉不对劲的。
她面色阴沉地走下楼。
围在公告栏前的工人们看到她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，然后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，作鸟兽散。
马兰英走到公告栏前。
当她看到那篇用词华丽到近乎谄媚的《我的忏悔》时，她的脸，瞬间就绿了。
她一字一句地读下去，扶着公告栏边框的手，越收越紧，指节根根泛白。
她的呼吸变得急促，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，闷得发痛。
她气得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抖。
可她偏偏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！
林素馨认错了吗？
认了！
态度深刻吗？
深刻到就差刨腹自尽了！
她说你顶撞领导，她说你是慈母明灯，自己是卑微尘埃。
她说你态度恶劣，她说你光辉伟大，自己是阴沟霉菌。
每一个字，都在夸你，都在捧你，都在把你往神坛上推！
你敢说她写得不对？
你敢说你不是明灯，不是慈母？
这份检讨书，就像一件爬满了虱子的华美袍子，她脱不下来，也穿不下去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，在全厂职工那憋着笑的、看好戏的目光中，成了一个天大的笑柄！
“噗——”
马兰英喉头一甜，肺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，天旋地转，眼前的公告栏和人群的虚影猛地一晃，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了下去。
人群的最后面。
顾晏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。
他的目光，从那篇堪称奇文的“忏悔书”上扫过，最终，落在了“一滴被污染的工业废水”这几个字上。
他镜片后的眼睛里，闪过一丝极快的光。
这个女人，真是……越来越有意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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