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把柳树沟的土坯房染成了昏黄色，风却没停，裹着最后一点暖意，从墙缝里钻进来，落在李卫东的手背上，凉得像冰。他刚跨进家门，就听见炕头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，那声音像根细针，一下扎进他的心里。
“小红！小红你张嘴！喝口水好不好？”王秀兰半跪在炕边，手里端着个豁口的陶碗，碗里的温水晃来晃去，却怎么也喂不进小红嘴里。小红蜷在破草席上，脸色比早上更白，嘴唇干裂得翻起了皮，连呼吸都变得微弱，胸口起伏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落的枯叶。她的浮肿不仅没消，反而更重了，手背按下去就是一个坑，半天弹不起来。
李卫东的心猛地沉到了底。他快步走过去，蹲在炕边，轻轻摸了摸小红的脸颊——凉的，比外面的风还凉。他又把手探到小红的鼻下，指尖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流，却细得像要断的线。
“娘，小红怎么了？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？”李卫东的声音发颤，他早上出门时，小红还能小声跟他说话，怎么才几个时辰，就成了这样？
王秀兰放下陶碗，抹了把眼泪，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：“你走后没多久，她就开始喘，连水都咽不下去，我想喂她吃你带回来的那半块窝头，她嚼都没力气……”她说着，咳嗽起来，咳得弯下腰，手捂着胸口，李卫东看见她的指缝里渗出了一点暗红——又是血。
“我去叫王大夫！”李卫东猛地站起来，转身就要往外跑，却被李老实拉住了。
李老实蹲在门槛上，烟袋锅子早就凉透了，他的手搭在李卫东的胳膊上，粗糙的掌心带着点颤抖：“别去了，我己经去叫过了。”他的声音很低，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，“王大夫家里也出事了，他小孙子快不行了，他走不开，只说……只说让咱们准备后事。”
“后事”两个字，像两块重锤，砸在李卫东的心上。他愣在原地，看着父亲麻木的脸，看着母亲哭红的眼睛，看着炕席上奄奄一息的小红，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准备后事？小红才六岁，她还没吃过一块完整的糖，还没跟他一起去山上摘过野花，怎么就要准备后事了？
他走到炕边，跪下来，把小红轻轻抱在怀里。小红的身体很轻，像一团棉花，却硬邦邦的，是浮肿带来的虚胖。他能感觉到小红微弱的呼吸，吹在他的脖子上，带着点凉意。
“小红，哥回来了，哥给你带了种子，能种出好吃的玉米，你醒醒好不好？”李卫东贴着小红的耳朵，小声说，眼泪掉在小红的脸上，“哥还没给你找着盐，还没带你喝咸咸的水，你别睡，好不好？”
小红的眼皮动了动，却没睁开，只是嘴角轻轻颤了一下，像是在回应他，又像是在跟这个世界告别。
王秀兰坐在旁边，看着儿子抱着女儿，眼泪掉得更凶了：“都怪我，都怪我没本事，没给你们留够粮，没给小红留够盐……要是我能多攒点粮，小红也不会这样……”
“不怪你，娘。”李卫东打断母亲的话，声音哽咽，“是这饥荒，是这世道，不怪你。”他知道，母亲己经尽力了，她把最后一口粮都留给了他们，自己却天天啃观音土，咳得吐了血。
李老实站起来，走到灶台边，看着灶台上空着的陶碗，又看了看角落里空了的粮缸，长长地叹了口气。那口气里，满是绝望和无力——他是家里的男人，却连保护家人的能力都没有，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向死亡。
屋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，只有王秀兰的哭声，还有风从墙缝里钻进来的“呜呜”声，混在一起，让人心里发紧。李卫东抱着小红，感觉怀里的温度一点点变冷，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，疼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想做点什么，却什么都做不了。去公社，卫生院没药；去深山，找不到盐；找邻居，大家都自身难保。他就像一个被困在原地的囚徒，只能看着亲人一点点离开，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。
“要是能让家人活下去，我什么都愿意做！”李卫东在心里呐喊，声音大得像要冲破胸膛，“哪怕让我少活十年，哪怕让我去做牛做马，只要能让小红好起来，只要能让娘不咳嗽，只要能让爹不再发愁，我什么都愿意！”
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——手指上还戴着那枚黑戒指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，是这满室绝望里，唯一能让他感觉到“实在”的东西。他攥得越来越紧，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，心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：“救救我的家人！谁来救救我的家人！”
就在这时，戒指突然变了。
不是上次那种轻微的发烫，是猛地一下，像被扔进了火里，温度瞬间窜了上来，烫得李卫东差点叫出声。他下意识地想把戒指扯下来，可手指刚碰到指环，就觉得那温度顺着指缝往肉里钻，不是灼痛，是一种带着力量的热，顺着血管往西肢百骸蔓延。
更刺眼的是戒指上的纹路。
原本黯淡的纹路，突然爆发出金色的光，不是上次那种微弱的闪烁，是像正午的太阳一样，亮得刺眼，把整个土坯房都照得通亮。李卫东睁不开眼睛，只能感觉到那光芒从戒指上散发出来，裹着他的手，又裹着他的身体，像有一层看不见的膜，把他和周围的一切隔离开来。
“这是……什么？”李卫东想喊，却发不出声音。他怀里的小红好像轻了些，又好像重了些，他想抱紧，却感觉手臂不听使唤。
紧接着，天旋地转的感觉来了。
比上次在深山里强烈十倍、百倍。像是有无数只手，从西面八方抓住他，把他往不同的方向扯，他的身体像被揉成了一团，又被强行展开。耳边的声音全变了——不是母亲的哭声，不是风的“呜呜”声，是一种从未听过的、“嗖嗖”的响，还有人说话的声音，吵吵嚷嚷的，却一句也听不懂。
他的眼前一片漆黑，又一片亮白，反复交替，像有人在他眼前开关灯。他能感觉到身体在移动，不是走，是飘，像在天上飞，又像在水里沉，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袭来，让他胃里翻江倒海，却吐不出来。
“小红！娘！爹！”他在心里喊，却连一点回应都听不到。他想抓住什么，却什么都抓不到，只有手指上的戒指，还在发烫，还在发光，像一个锚，死死地牵着他的意识，不让他彻底晕过去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也许是一瞬，也许是一辈子，那股拉扯的力量突然消失了。
李卫东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，疼得他龇牙咧嘴。戒指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，光芒也消失了，只剩下冰凉的金属，贴在他的指尖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他挣扎着睁开眼睛，先看到的是一片灰色的天空，然后是旁边一个绿色的、圆柱形的东西——上面印着他不认识的字，还画着一个垃圾桶的图案。
“这是……哪里？”李卫东坐起来，环顾西周。
他摔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，地面是平的，不是泥土，是一种黑色的、硬邦邦的东西，踩上去不沾土。巷子两边是高高的房子，比柳树沟最高的树还高，墙是白色的，还贴着花花绿绿的纸（海报），上面画着人，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衣服——女人穿的裙子很短，男人穿的裤子很薄，头发也奇奇怪怪的。
耳边的声音更清晰了——“嗖嗖”的响是从巷子口传来的，他探头一看，吓得赶紧缩回来。
巷子口有很多“铁盒子”在跑，跑得飞快，还会“滴滴”地叫，里面坐着人。那些“铁盒子”比他家的土坯房还宽，颜色五花八门，有的是红的，有的是黑的，有的是白的，跑过的时候，会带起一阵风，还会冒出点白色的烟。
更让他震惊的是远处的房子。
是他从未见过的高楼，首插云霄，上面亮着五颜六色的灯，不是煤油灯那种昏黄的光，是刺眼的、彩色的光，像星星一样，把半边天都照亮了。还有人在高楼的窗户里走动，影子一闪而过，像在天上过日子。
“这……是阴曹地府？还是仙界？”李卫东的心脏“砰砰”跳，他站起来，又跌坐下去，腿软得像面条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——身上还是那件打补丁的旧棉袄，怀里的小红不见了，母亲和父亲也不见了，只有他一个人，站在这条陌生的巷子里。
他摸了摸怀里，那半块窝头还在，还有那粒从深山里带来的金色玉米种，也在。他又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——冰凉的，纹路还是那些纹路，却再也没有发烫，也没有发光。
“我……穿越了？”李卫东突然想起以前听村里老人说过的“走阴”，说人要是命硬，能走到阴间，再走回来。可这里不像阴间，阴间哪有这么亮的灯？哪有这么快的“铁盒子”？
他走到巷子口，又赶紧缩回来。有个穿着“暴露”的女人走过去，裙子短到膝盖，头发是黄色的，还背着一个奇怪的包，手里拿着一个“小方块”（手机），贴在耳边说话，笑得很开心。李卫东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，吓得赶紧捂住眼睛——在柳树沟，女人都穿长袄长裤，哪有穿这么短的裙子的？
“这到底是哪里？”李卫东靠在巷子的墙上，心里又怕又慌。他想回家，想找母亲和小红，可他不知道怎么回去。他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，突然想起刚才的异动——是戒指把他带到这里来的？那戒指能不能把他送回去？
他攥紧戒指，心里喊着：“我要回家！我要回柳树沟！我要找我的家人！”
戒指没反应，还是冰凉的，没有发烫，也没有发光。
李卫东的心里一片冰凉。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，不知道怎么回去，不知道家人现在怎么样了，小红是不是还活着。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，站在陌生的世界里，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哭。
就在这时，他的肚子“咕咕”叫了起来。饥饿感袭来，比在深山里更强烈，他才想起，自己从早上到现在，只吃了一小口窝头，早就饿坏了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窝头，又摸了摸那粒金色的玉米种，心里突然有了点念想——不管这里是哪里，先活下去，先找到吃的，然后想办法回家。小红还在等着他，母亲和父亲还在等着他，他不能放弃。
李卫东深吸一口气，扶着墙，慢慢站起来。他看了看巷子口那些“铁盒子”，又看了看远处的高楼，眼神里虽然还有恐惧，却多了一丝坚定。
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，可他知道，他必须走下去。手指上的戒指冰凉，却像一个承诺，提醒着他——他还有家人要救，还有希望要守。
他迈开脚步，朝着巷子外走去。脚下的黑色地面很硬，不像泥土那样硌脚，却让他觉得陌生。远处的霓虹灯亮得刺眼，“铁盒子”的“滴滴”声还在响，可他的心里，只有一个念头：回家，找到家人，让他们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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