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卫东是摔在水里的。
不是河里的凉水，是后巷地面洼处积的污水，混着油渍和垃圾碎屑，泛着一层灰黑色的油光。他刚从天旋地转的混沌里挣脱出来，屁股就重重砸进水里，冰凉的污水瞬间浸透了打补丁的棉袄下摆，冻得他一激灵，连最后一点眩晕感都被浇散了。
“嘶——”他倒吸一口凉气，撑着胳膊想站起来，手掌却按在一片黏糊糊的东西上——是别人扔的烂菜叶，裹着馊掉的米饭，沾得满手都是。他赶紧缩回手，在棉袄上蹭了蹭，却越蹭越脏，指尖的触感又黏又滑，让他胃里一阵翻腾。
这是哪里？
李卫东抬起头，瞳孔猛地收缩，连呼吸都忘了。
头顶不是柳树沟熟悉的灰黄色天空，而是被切成碎片的霓虹光。红的、绿的、蓝的、粉的……一道道光从巷子上方的招牌里漏下来，刺得他眼睛生疼。其中一个招牌闪得最厉害，上面画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，旁边写着他不认识的字（“老马面馆”），光管还时不时“滋滋”响，像有电流在里面窜，吓得他赶紧低下头。
耳边的声音更让他心慌。
不是风刮过杨树林的“沙沙”声，也不是母亲的咳嗽声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“嗖嗖”响，从巷子口传来，快得像要把空气撕开。偶尔还夹杂着“滴滴”的尖锐叫声，每响一次，他的心脏就跟着跳一下，总觉得是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在靠近。
他偷偷往巷子口挪了两步，探出半个脑袋——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住，腿肚子都开始打颤。
巷子外是一条宽宽的路，路面是黑色的，平得像镜子，比村里的打谷场还光滑。路上有好多“铁盒子”在跑，跑得飞快，比村里最快的马还快，有的是红色，有的是白色，有的是亮闪闪的黑色，外壳光溜溜的，没有轮子（他没看清轮胎），却能贴着地面滑。一个“铁盒子”从他眼前跑过，带起一阵风，吹得他头发都乱了，风里还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，不像柴火味，也不像土腥味，有点呛人。
“这是……怪物？”李卫东赶紧缩回脑袋，靠在冰冷的墙面上，胸口“砰砰”跳得厉害。他想起村里老人讲的故事，说阴曹地府里有勾魂的恶鬼，骑着会跑的铁兽，难道他真的到了阴曹地府？
可阴曹地府不该是黑漆漆的吗？怎么会有这么亮的光？怎么会有这么多“铁怪物”？
他又往巷子深处看。巷子很窄，两边是高高的房子，墙是白色的，上面画着花花绿绿的画（涂鸦），有的画着张牙舞爪的怪兽，有的画着不穿衣服的人，吓得他赶紧移开目光。墙根下堆着好几个绿色的大桶，桶口敞着，里面塞满了垃圾，有破纸、塑料瓶、烂水果，还有他不认识的包装袋，馊味混着旁边餐馆飘来的油烟味，熏得他鼻子发酸。
“咳咳……”他忍不住咳嗽起来，一低头，看见自己身上的棉袄——灰扑扑的，打了好几块补丁，袖口磨得发亮，还沾着污水和烂菜叶，和这条巷子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。他摸了摸身上，怀里的半块窝头还在，那粒金色的玉米种也在，手指上的黑戒指也还戴着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，是唯一让他觉得踏实的东西。
可家没了。
母亲的咳嗽声没了，小红微弱的哼唧声没了，父亲蹲在门槛上烟袋锅的身影也没了。只有这条陌生的、又脏又亮的巷子，只有“铁怪物”的“嗖嗖”声，只有刺目的霓虹光。
“娘……小红……”李卫东小声喊着，声音在巷子里飘了飘，很快就被“铁怪物”的声音盖过。他鼻子一酸，眼泪差点掉下来，却又赶紧憋回去——在村里，男人是不能随便哭的，就算到了“阴曹地府”，他也得撑着。
肚子突然“咕咕”叫起来，饿得他胃里发疼。早上吃的那一小口窝头早就消化完了，刚才摔在水里受了凉，饥饿感来得更凶，像有只手在里面拧，疼得他首冒冷汗。
他扶着墙，慢慢站起来，沿着巷子往深处走，想找找有没有能填肚子的东西。阴曹地府里应该也有吃的吧？就算是给鬼魂吃的，他也得吃，不然没力气找回家的路。
走了没几步，他的脚踢到了一个东西。低头一看，是个白色的袋子，躺在垃圾桶旁边，没开封，上面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，还画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，看起来像馒头，却比馒头白。袋子鼓鼓的，摸起来软软的，里面好像装着吃的。
是别人扔的。李卫东皱了皱眉。在柳树沟，就算是发霉的榆树皮，也没人会随便扔，可在这里，这么鼓鼓的一袋东西，就这么躺在地上，沾着点污水，却没人要。
他蹲下来，盯着那个袋子，心里犹豫着。捡别人扔的东西吃，会不会不吉利？可他实在太饿了，再不吃东西，说不定真的要饿死在这“阴曹地府”里。
他伸出手，又缩回来，反复好几次，最后还是饿意占了上风。他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捡起来，拍了拍上面的污水，想打开，却不知道怎么撕——袋子的封口是黏住的，他抠了半天，指甲都抠疼了，才勉强撕了个小口。
一股香味突然飘了出来。
不是玉米粥的香味，也不是红薯的香味，是一种甜甜的、香香的味道，带着点奶味，像村里过年时才能闻到的糖味，却比糖味更浓，更好闻。李卫东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，口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。
他把袋子再撕开一点，伸手进去，摸出一块软软的东西——是面包。雪白雪白的，上面还撒着一层黄色的粉末（黄油），捏在手里软软的，像棉花，却比棉花有分量。
他犹豫了半天，把面包凑到嘴边，轻轻咬了一口。
面包的口感很软，一进嘴就化了，甜甜的，带着奶香味，还有点咸，味道好得让他眼睛都亮了。他活了十九年，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——比过年时吃的白面馒头还好吃，比他想象中的糖还甜。
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，一口接一口，根本停不下来。面包屑掉在衣服上，他也赶紧捡起来放进嘴里，一点都舍不得浪费。很快，小半块面包就吃完了，肚子里的饥饿感稍微缓解了些，可心里却突然空落落的，比没吃之前更难受。
他想起了小红。
要是小红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，肯定会很开心吧？她上次喝玉米粥时说“香”，要是让她尝一口这个，她会不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？还有母亲，母亲咳得那么厉害，要是能吃点软的东西，肯定会舒服些。还有父亲，父亲一辈子都在吃苦，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……
眼泪突然掉了下来，砸在手里剩下的面包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。李卫东赶紧用袖子擦了擦，却越擦越多。他蹲在垃圾桶旁边，抱着剩下的面包，肩膀一抽一抽的，像个迷路的孩子。
他不想在这“阴曹地府”里待着，他想回家，想把这好吃的面包带给小红，带给母亲和父亲，想再听听母亲的咳嗽声，再看看父亲蹲在门槛上的样子，哪怕家里只有观音土，哪怕小红还在浮肿，他也想回去。
“戒指……你再带我回去好不好？”李卫东攥紧手指上的黑戒指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，却没有任何反应，“我求你了，带我回去吧，我的家人还在等我……”
戒指还是冰凉的，没有发烫，也没有发光，像一枚普通的铁环，贴在他的手指上，沉默着。
李卫东的心里一片冰凉。他知道，戒指不会再帮他了，至少现在不会。他只能靠自己，在这陌生的“阴曹地府”里活下去，找到回家的路。
他把剩下的面包小心翼翼地包好，放进怀里贴身的地方，像保护什么稀世珍宝。然后，他扶着墙，慢慢站起来，朝着巷子深处走——那里好像有光，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吃的，说不定能找到回家的路。
走了没几步，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有人来了！李卫东心里一慌，赶紧躲到一个垃圾桶后面，屏住呼吸，偷偷往外看。
是一个女人。穿着很短的裙子，露出两条腿，头发是黄色的，像染了颜料，背着一个奇怪的包，手里拿着一个“小方块”（手机），贴在耳边说话，声音很大，笑得很开心。她走过李卫东躲着的垃圾桶，连看都没看一眼，踩着高跟鞋“哒哒”地走了过去，留下一股香香的味道，和面包的香味不一样，却也很好闻。
李卫东躲在垃圾桶后面，首到女人的脚步声消失了，才敢探出头。他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，脸突然红了——在柳树沟，女人都穿长袄长裤，哪有穿这么短的裙子的？这“阴曹地府”里的人，怎么都这么奇怪？
他不敢再停留，加快脚步往巷子深处走。地面的积水越来越多，映着头顶的霓虹光，像一片破碎的星空。“铁怪物”的“嗖嗖”声还在响，油烟味和馊味混在一起，熏得他头晕，可他不敢停——他怕再遇到刚才那样的女人，更怕遇到“铁怪物”，只能一个劲地往深处走。
不知道走了多久，他看见前面有一扇门，门是玻璃做的，里面亮着暖黄色的光，比霓虹光温柔多了，还飘出一股更浓的香味——是面条的香味，和家里煮玉米粥的香味有点像，却更鲜。
门旁边挂着一个招牌，上面的字他还是不认识，可那暖黄色的光，那熟悉的面条香味，让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。他站在门口，犹豫着要不要进去——里面会不会有“恶鬼”？会不会不让他进去？
肚子又“咕咕”叫了起来，面条的香味像一只手，勾着他的脚步，让他忍不住往门口挪了挪。
就在这时，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，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，穿着白色的褂子，手里端着一个空碗，看见李卫东，愣了一下，然后皱着眉问：“小伙子，你站在这儿干嘛？”
李卫东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一步，张了张嘴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——他听不懂男人的话？不对，男人说的是中文，可他说的“小伙子”“站在这儿干嘛”，和柳树沟的方言有点不一样，却能听懂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李卫东张了半天嘴，才挤出几个字，“我饿……”
男人看了看他身上脏乎乎的棉袄，看了看他冻得通红的脸，又看了看他手里攥着的、没吃完的面包袋，眼神里的疑惑少了些，多了些同情。他叹了口气，把空碗放在旁边的台子上，对李卫东说：“饿了就进来吧，我给你下碗面，别站在外面冻着了。”
李卫东愣住了。这“阴曹地府”里的“恶鬼”，怎么这么好？还会给人下面吃？
男人见他不动，又催了一句：“快进来啊，外面风大，再冻着就不好了。”
李卫东看着男人和善的脸，看着屋里暖黄色的光，闻着那的面条香味，心里的恐惧少了些，多了些期待。他攥紧手指上的黑戒指，深吸一口气，慢慢朝着门口挪了过去。
也许，这里不是阴曹地府，也不是仙界。也许，这里有能让他活下去的东西，有能让他回家的希望。
他跨进门槛的那一刻，暖黄色的光裹住了他，面条的香味灌满了他的鼻子，让他紧绷了一路的神经，终于稍微放松了些。他不知道，这扇门的后面，不仅有一碗热汤面，还有一个能帮他、能改变他命运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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