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建国转身走向灶台时，李卫东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。面馆的灶台是不锈钢的，亮得能映出人影，和柳树沟家里那口豁了口的黑铁锅截然不同。马建国掀开灶上的大锅盖，一股白色的热气“腾”地冒出来，裹着浓郁的面香，瞬间弥漫了小半个面馆，连角落里喝啤酒的老熟客都抬了抬头，笑着喊：“马老板，今儿的面闻着就香，一会儿我也加碗！”
“成，等会儿给你多浇勺肉酱！”马建国应了一声，手里的长柄笊篱在沸水里搅了搅。锅里的面条是他早上刚和的面，擀得宽宽的，煮得浮起来时，边缘微微卷起，像一片片白玉。他捞了一大把面条放进粗瓷碗里，又转身从旁边的小锅里舀了一勺汤——这汤是用骨头熬了一早上的，奶白色，飘着几粒葱花，还没倒进碗里，鲜气就先飘到了李卫东鼻子里。
“小伙子饿坏了，得多卧个蛋。”马建国嘴里嘀咕着，又往沸水里打了个鸡蛋。鸡蛋在水里慢慢凝固，蛋黄裹在蛋白里，浮起来时像个金黄的小月亮。他用笊篱小心地把荷包蛋捞起来，放在面条上，又淋了两大勺肉酱——肉酱是用五花肉丁炒的，里面掺了黄豆和香菇，油亮亮的，浇在面条上，瞬间把白面条染得油润润的。
最后，他从菜篮里掐了几根嫩青菜，在沸水里焯了两下，铺在荷包蛋旁边，绿莹莹的，和金黄的蛋、褐红的肉酱、奶白的汤配在一起，看着就让人首流口水。
“来，吃吧，刚出锅的，热乎着。”马建国端着碗走过来，把碗轻轻放在李卫东面前的桌上。碗沿还冒着热气，熏得李卫东的眼睛有点发潮。他长这么大，从没见过这么讲究的一碗面——在家里，能有碗玉米粥就不错了，面条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一次，还是掺了红薯面的，更别说荷包蛋和肉酱了。
李卫东的手有点抖，他慢慢拿起桌上的筷子——这筷子是竹制的，打磨得很光滑，不像家里的筷子，是用树枝削的，边缘还带着毛刺。他捏着筷子，半天没敢动，眼睛盯着碗里的面条，喉咙里的口水咽了一次又一次。
“快吃啊，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马建国坐在他对面，给自己也倒了杯热水，看着他笑，“我这面在这条巷子里可是出了名的，好多老客就奔着这口来的。”
李卫东点了点头，终于鼓起勇气，夹起一筷子面条。面条很滑，刚碰到嘴唇就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温度，他赶紧吹了吹，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。
第一口面下肚，李卫东的眼睛瞬间亮了。
面条很筋道，嚼起来带着麦香，裹着奶白的骨汤，鲜得让人舌头都要化了。肉酱里的肉丁炖得很烂，一咬就化在嘴里，咸香中带着点微甜，黄豆吸满了肉汁，面面的，好吃得让他差点呻吟出声。他活了十九年，吃过最香的东西，是小时候母亲在他生日时煮的一个鸡蛋，可和这口面比起来，那鸡蛋的香味简首不值一提。
他没敢放慢速度，又夹起一筷子，这次连汤带面一起送进嘴里。滚烫的汤滑过喉咙，暖得他胸口都发疼，却又舒服得让人想哭——太久没吃过热乎的东西了，之前啃的树皮是凉的，观音土是凉的，连那半粒玉米煮的粥，也因为柴火不够，没热透就喂了小红。
“慢点吃，别烫着。”马建国见他吃得急，笑着递过一双筷子，“不够还有，锅里还煮着面呢。”
李卫东含糊地应了一声，眼睛却没离开碗。他吃到了那片青菜，嫩得能掐出水，带着点清甜，解了肉酱的腻；又吃到了荷包蛋，筷子轻轻一戳，金黄的蛋黄就流了出来，裹在面条上，香得让人晕眩。
这口蛋黄，突然让他想起了小红。
去年秋天，村里收玉米，父亲难得从公社领了半斤鸡蛋，母亲偷偷给小红煮了一个，小红没舍得吃，非要分他一半。那时候的鸡蛋很小，蛋黄也没这么鲜亮，可兄妹俩吃得比什么都香。现在，他面前有一个完整的荷包蛋，蛋黄流心，香得醉人，可小红还在柳树沟的土坯房里，连一口热粥都喝不上，脸肿得发亮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。
想到这里，李卫东的喉咙突然哽了一下。他赶紧低下头，把脸埋在碗沿上，假装继续吃面，可眼眶却越来越热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“吧嗒”一声，掉进了碗里，混在面汤里，溅起小小的水花。
他不想让马建国看见，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，可眼泪却越擦越多，怎么也止不住。肩膀开始微微发抖，手里的筷子也捏不稳了，面条掉回碗里，溅了几滴汤在手上，烫得他一哆嗦，却一点也不觉得疼——心里的疼，比手上的烫疼厉害一百倍。
“小伙子，怎么了？”马建国最先发现他的不对劲，放下手里的水杯，从吧台抽了几张纸巾递过来，声音放得很轻，生活写纸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“是不是面不好吃？还是烫着了？”
李卫东接过纸巾，捂着脸，哽咽着摇了摇头。他想说“面很好吃”，想说“谢谢您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却变成了压抑的哭声，像被堵住的风箱，从喉咙里挤出来，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无助。
“我……我想家了……”他终于憋出一句话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，“我家……我家在山里，闹饥荒，我娘咳得吐了血，我小妹才六岁，脸肿得像皮球，连水都咽不下去……我爹蹲在门槛上，连烟袋锅都捏不住了……他们快饿死了，我却在这里吃这么好的面……”
他越说越激动，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，打湿了手里的纸巾。他觉得自己很自私，觉得自己对不起家人——家人在受苦，他却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，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，享受着从未有过的温暖。可他又无能为力，他不知道怎么回去，不知道怎么才能救家人，只能在这里偷偷掉眼泪。
马建国坐在对面，没说话，只是静静地听着。他端起桌上的热水，推到李卫东面前：“先喝点水，缓缓。”他见过不少落魄的人，有欠了债逃来的，有和家里吵架出来的，可像李卫东这样，因为家人挨饿而掉眼泪的年轻人，还是第一次见。
他看着李卫东颤抖的肩膀，看着他手上磨破的伤口，看着他那件又脏又破的棉袄，心里叹了口气。这孩子，心里装着家人，是个好孩子。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，父亲生病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，他也是揣着几块钱就出来打工，白天在工地搬砖，晚上睡桥洞，那种想帮家人却无能为力的滋味，他比谁都懂。
“饥荒是暂时的，总会过去的。”马建国拍了拍李卫东的胳膊，语气很温和，“你也别太自责，你现在能好好活着，才能想办法帮家人。要是你自己垮了，家里人更难。”
李卫东抬起头，眼睛通红，脸上还挂着泪。他看着马建国，嘴唇动了动：“可我……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，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里，我怎么帮他们？”他不敢说自己是穿越过来的，只能含糊地说“找不到回家的路”，心里却充满了绝望——这两个时代隔着几十年，他怎么可能回去？
马建国想了想，说：“你先别急着找路，要是你不嫌弃，就留在我这面馆帮忙。我给你管吃管住，每个月再给你开两千块钱工资。你攒点钱，等以后知道回家的路了，再带着钱回去，给家里买点粮，买点药，不比你现在着急强？”
李卫东愣住了，他没想到马建国会提出让他留下。他看着马建国和善的眼睛，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面条，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。在这个陌生的、让他恐惧的世界里，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，不仅给了他一碗热汤面，还愿意给他一份工作，给了他一个暂时安身的地方。
“马叔……谢谢您……”他哽咽着，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只能不停地道谢，“我一定好好干活，我洗碗、扫地、挑水，什么都能干，我不会偷懒的！”
“不用这么客气。”马建国笑了，拿起筷子，给李卫东碗里又夹了一筷子面条，“快吃吧，面要凉了。以后在我这儿，就跟在自己家一样，有什么难处，咱们一起想办法。”
李卫东拿起筷子，继续吃面。这次，眼泪还是在掉，可心里却不再是只有绝望了。他吃着滚烫的面条，喝着鲜美的面汤，心里暗暗发誓：他一定要好好干活，一定要攒够钱，一定要找到回家的路，一定要把这里的粮食和药带回去，救他的家人，救柳树沟的乡亲们。
碗里的面条渐渐吃完了，只剩下最后一口面汤。李卫东端起碗，把汤喝得干干净净，连一滴都没剩下。热汤滑过喉咙，暖得他心里发疼，却也让他充满了力量。
他放下碗，看着马建国，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恐惧和迷茫，多了一丝坚定。他知道，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，他要学的东西有很多，要面对的陌生事物也有很多，可他不怕。他有手有脚，能干活，还有马叔这么好的人帮忙，他一定能活下去，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。
窗外的汽车声还在响，霓虹灯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，映在李卫东的脸上。他摸了摸手指上的黑戒指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，像是在提醒他：别忘了家人，别忘了回家的路。
马建国看着他坚定的眼神，满意地点了点头。他收拾起碗筷，说：“走，我带你去后面看看你的住处，晚上你就住那儿，虽然小了点，但暖和。”
李卫东站起身，跟在马建国后面。走过灶台时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口还冒着热气的铁锅，心里满是感激。这碗热汤面，不仅填饱了他的肚子，更给了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活下去的勇气，给了他救家人的希望。
他知道，这碗面的恩情，他一辈子都不会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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