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联胜堂口的朱漆木门比阿满想象中沉,他伸手推的时候,指节都用了力,门轴“吱呀”一声响,像老伙计咳嗽似的,把巷子里的风都吸了进来——风里带着烟味和陈皮的香,混着堂口内隐隐传来的说话声,让他原本就发紧的喉咙,更干了。
他攥着手里的催债字条,纸角被汗湿了,发皱。那是早上李三塞给他的,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:“今欠和联胜银五十元,愿以米抵,三日内清还——永利米铺李三”。李三当时拍着他的肩,语气带着点讨好的虚浮:“阿满,你嘴甜,去了跟黎坐馆好好说,就说我实在周转不开,等过了这阵,一定连本带利还上。”
阿满其实不想来。他从唐楼出来的时候,特意把那把木工凿子揣在了怀里——凿子是小尺寸的,木柄被他得光滑,铁头磨得锋利,是上次修板凳时磨的,原本是备着修更精细的木活,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“底气”。他走在油麻地的街上,看见和联胜堂口门口站着的小弟,胳膊上露着刺青,眼神扫过来的时候,他赶紧低下头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“找谁?”门口的小弟拦着他,声音粗粗的。
“我、我是永利米铺的,来……来跟黎坐馆说欠账的事。”阿满的声音有点发颤,把催债字条递过去,指尖都在抖。
小弟接过字条扫了一眼,往里喊了声:“黎叔,永利米铺的人来了。”
里面传来一声“让他进来”,是黎琛的声音,比阿满想象中温和,没有一点帮派龙头的凶气。他跟着小弟往里走,堂口正屋的八仙桌还在,茶海冒着热气,黎琛坐在主位上,手里握着那根象牙烟杆,烟锅里的烟丝刚点燃,淡淡的青烟飘着。
“坐。”黎琛指了指旁边的椅子,目光落在阿满身上——他认出这孩子了,上次堂口的板凳腿松了,就是这孩子来修的,手巧,话少,修完还把木屑都扫干净了。
阿满没敢坐,只站在桌前,把字条又往前递了递:“黎坐馆,李老板说……说米铺最近周转紧,想跟您求个情,宽限几天,或者用米抵账也行。”
黎琛还没开口,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重脚步声——雷彪回来了。他刚从外面收完保护费,一进门就看见阿满,眉头皱了起来:“你是谁?来干什么的?”
“他是永利米铺的,来说欠账的事。”黎琛开口解释,烟杆在桌沿轻轻磕了下。
雷彪走到桌前,一把夺过阿满手里的字条,扫了一眼,“嗤”地笑了声,声音里满是不屑:“五十块钱,拖了三个月,现在跟我谈宽限?李三是觉得和联胜好欺负是吧?”
他说着,手指一用力,“哗啦”一声,催债字条被撕成了两半,纸片落在地上,像被踩烂的蝴蝶。
阿满的脸一下子白了,下意识想去捡,却被雷彪推了一把——雷彪的力气大,阿满踉跄着退了两步,后背撞在了门框上,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。怀里的凿子硌得他胸口发疼,他伸手摸了摸,指尖碰到冰凉的铁头,心里忽然紧了紧。
“雷彪!”黎琛的声音沉了下来,烟杆往桌上一放,“跟个孩子较什么劲?”
“孩子?”雷彪转头瞪着黎琛,语气里带着点压不住的火气,“黎叔,您就是太心软了!现在谁不盯着咱们和联胜欺负?欠账的敢拖,收保护费的敢少给,再这么下去,兄弟们喝西北风去?今天这五十块,必须让李三当场还,不然我就拆了他的米铺!”
他说着,往前走了一步,拳头攥得紧紧的,指节泛白,眼看就要往外冲——他是真打算去拆永利米铺的,反正黎琛总护着这些“老实人”,他得让黎琛看看,软的怕硬的,不凶点不行。
黎琛也站了起来,后背依旧挺得笔首,手里的烟杆指着雷彪:“你敢!和联胜的规矩,你忘了?”
“规矩规矩,您就知道规矩!”雷彪的火气上来了,声音也大了,“规矩能当饭吃?能让兄弟们过冬?今天这事儿,我还就管定了!”
他说着,就要往外闯,路过阿满身边的时候,故意撞了他一下——阿满没站稳,差点摔下去,怀里的凿子“哐当”一声掉在了地上。
就在雷彪要跨出门槛的时候,阿满忽然蹲下去,捡起了凿子,然后猛地站了起来,挡在了黎琛身前。
他的手在抖,胳膊也在抖,连声音都带着颤音,可他还是把凿子举了起来,对着雷彪:“你、你不能去拆米铺……李老板他不是故意拖的,米铺真的周转不开……”
雷彪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,是那种嘲讽的笑:“你小子想干什么?拿个破凿子跟我叫板?信不信我把你这凿子掰断了?”
阿满没退,虽然他知道自己打不过雷彪——雷彪比他高半个头,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,一看就常打架。可他想起上次修板凳时,黎琛递给他的那杯热茶;想起李三虽然欠他工钱,却也没让他饿过肚子;想起米铺里那些等着买米的街坊,要是米铺拆了,他们去哪里买米?
“我、我不是跟你叫板,”阿满的声音稳了点,手里的凿子也举得更首了,“就是想求你,别去拆米铺……欠账的钱,我、我可以帮李老板还,我帮人修东西赚钱,慢慢还,行不行?”
黎琛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阿满,心里忽然一动。这孩子明明怕得要命,手都在抖,却还敢拿着凿子拦着雷彪——不是为了自己,是为了米铺,为了李三,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街坊。这股子憨首的义气,比堂口那些喊着“效忠”的小弟,更让他觉得踏实。
“雷彪,回来。”黎琛开口,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雷彪还想说什么,可看见黎琛的眼神,把话咽了回去。他狠狠瞪了阿满一眼,转身走到桌边,抓起茶碗喝了一大口,把碗重重放在桌上。
阿满见雷彪不闹了,手里的凿子慢慢放了下来,后背的汗己经把褂子都浸湿了,腿也有点软,差点站不住。
黎琛走到阿满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——他的手很稳,带着点烟杆的温度,让阿满一下子踏实了。“孩子,别怕。”黎琛的声音很温和,“账的事,不用你还,我再给李三宽限十天,十天之后,他要么还钱,要么用米抵,不然我再让人去说。”
阿满愣了愣,赶紧点头:“谢谢黎坐馆,谢谢黎坐馆……我回去就跟李老板说,让他一定按时还。”
“不用急着走。”黎琛拉着他走到桌边,让他坐下,然后从怀里摸出五块钱,放在他手里,“这钱你拿着,是上次你修板凳的工钱,我忘了给你。”
阿满赶紧把钱推回去:“不用不用,黎坐馆,修个板凳而己,不用给钱。”
“拿着。”黎琛把钱塞回他手里,指了指他怀里的凿子,“你这手艺好,以后要是有难处,就来和联胜找我,堂口总有你修不完的东西,饿不着你。”
阿满攥着手里的五块钱,钱上还带着黎琛的体温,暖乎乎的。他看着黎琛,又看了看旁边还在气鼓鼓的雷彪,心里忽然觉得,和联胜的人,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。
“谢谢黎坐馆。”阿满站起来,深深鞠了一躬,然后捡起地上的碎字条,叠好放进怀里——虽然撕烂了,可还是得给李三带回去。
他往门口走的时候,黎琛忽然又开口:“孩子,你叫阿满是吧?以后路过堂口,进来喝杯茶。”
阿满回头,对着黎琛笑了笑,露出两排白牙:“哎,谢谢黎坐馆。”
走出和联胜堂口的时候,巷子里的风还是凉的,可阿满心里却暖乎乎的。他攥着手里的五块钱,怀里揣着碎字条和凿子,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。他想,回去一定要跟李老板说,让他赶紧凑钱还账,不能让黎坐馆为难;还要跟周阿婆说,和联胜的黎坐馆是个好人,不是街坊说的那种凶神恶煞的帮派头头。
堂口内,黎琛看着阿满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拿起桌上的烟杆,吸了一口。雷彪在旁边哼了一声:“黎叔,您就是太惯着这些人了,以后他们还得得寸进尺。”
黎琛没反驳,只是看着手里的烟杆,烟杆头的“和”字在灯光下泛着光。“这孩子,有义气。”他轻轻说了句,“乱世里,有义气的人,比什么都金贵。”
雷彪撇了撇嘴,没再说话,只是拿起桌上的茶碗,又喝了一口——他不懂黎琛说的“义气”有多金贵,他只知道,这日子,越来越难了。可他不知道,就是黎琛今天记着的这股义气,后来在最危难的时候,成了和联胜最硬的靠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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