辅政司办公室的百叶窗拉得半开，阳光透过缝隙斜切进来，落在橡木办公桌上，把那份《香港华人区卫生改善计划》照得发亮。约翰·威尔逊指尖夹着那支银质钢笔，笔身上刻的“justice”字母在光下泛着冷光——这是他剑桥毕业时导师送的礼物，导师说“用它书写正义，让文明照亮每一个角落”，可现在，钢笔尖悬在文件上半小时了，他一个字也没写下去。
文件上的字迹印得工整：“拨款五千英镑，用于华人区厕所改建、水源净化及垃圾清运，预计三个月内完成第一阶段改善”。可威尔逊清楚，这笔钱早被上司哈里斯挪去修新的殖民官员俱乐部了——昨天他去哈里斯办公室时，亲眼看见桌上摊着俱乐部的设计图，哈里斯还拍着他的肩说“威尔逊，别总盯着那些穷鬼的破地方，咱们的体面才重要”。
他攥紧了钢笔，指节用力得发白，笔尖不小心戳在了“水源净化”那几个字上，墨点晕开，像一滴黑色的泪。办公室里飘着现磨咖啡的香气，是他早上让佣人煮的，可现在闻着，只觉得呛人——他想起上周去华人区考察时，那些孩子蹲在浑浊的水沟边喝水，水沟里漂着垃圾，可他们喝得津津有味，因为那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“干净”的水。
“威尔逊先生，车备好了，您要去华人区吗？”门外传来秘书的声音。
威尔逊深吸一口气，把钢笔插进西装内袋，抓起桌上的文件——他想再去看看，不是为了完成上司的“任务”，是为了自己心里那点还没熄灭的“文明”执念。
黑色轿车驶离中环，越往九龙方向走，街道越窄，房屋越破。柏油路变成了泥泞的土路，车轮碾过，溅起的泥水沾在路边的棚屋墙上——那些棚屋是用破木板和油布搭的，风一吹就晃，有的屋顶漏着洞，用塑料布盖着，雨水渗下来，在地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。
“先生，前面不好走，车只能停在这儿。”司机回头说。
威尔逊下了车，皮鞋踩在泥水里，瞬间就脏了。他皱了皱眉，却没像往常那样掏手帕擦——眼前的景象让他忘了这些细节：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蹲在路边，手里拿着半块干硬的饼，啃得满脸都是渣；一个女人坐在棚屋门口缝补衣服，布料破得露出里面的棉絮，她的手指冻得通红，却还在飞快地穿针引线；远处的垃圾堆上，几个孩子在翻找能卖钱的东西，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，像挂在身上的破布。
他沿着土路往前走，手里攥着那份卫生计划文件，纸角被他捏得发皱。走到贫民窟深处，一股霉味混着排泄物的臭味扑面而来，他忍不住捂住鼻子，却看见一个更让他心脏发紧的景象——
一个孩子蜷缩在棚屋的墙角，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大人衣服，衣服又薄又破，露出的胳膊细得像麻杆。他一动不动，眼睛闭着，脸色苍白得像纸，旁边放着一个空碗，碗里连一点残渣都没有。一个老妇人蹲在孩子身边，用粗糙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，嘴里念叨着什么，声音哽咽，眼泪滴在孩子的衣服上。
“他……怎么了？”威尔逊走过去，声音有点发颤。
老妇人抬起头，眼里布满血丝，用生硬的英文说：“饿……三天没吃东西了，昨天还喊着要吃鱼蛋，今天就……”她的话没说完，就捂住嘴哭了起来。
威尔逊蹲下身，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手——冰凉的，没有一点温度。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，疼得他喘不过气。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香江浊浪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，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他想起自己办公室里那些没吃完的面包，想起哈里斯桌上那些昂贵的红酒，想起那份印着“改善卫生”却被挪用的文件，还有钢笔上刻的“justice”——这一切，在这个饿死的孩子面前，都成了天大的笑话。
他以为自己来香港是传播文明，是带来正义，可实际上，他和那些挪用公款的上司一样，都是这场“文明骗局”的参与者。他看着孩子苍白的脸，看着老妇人哭泣的样子，看着周围那些瘦得像骷髅的人，眼眶忽然热了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，滴在泥泞的地上，瞬间就消失了。
他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，首到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香味——是咖喱鱼蛋的味道，浓郁的香气混着烟火气，在臭烘烘的贫民窟里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站起身，顺着香味往前走，转过一个拐角，看见一个小小的鱼蛋摊，煤炉上的铁锅里，鱼蛋在咖喱汤里“咕嘟”地滚，一个穿着围裙的老妇人正用一把亮闪闪的铜勺搅着鱼蛋，是周阿婆。
周阿婆也看见了他，先是愣了一下，然后笑着挥了挥手：“先生，要不要来串鱼蛋？热乎的，顶饿。”
威尔逊走过去，喉咙发紧，说不出话。他摸了摸西装口袋，想找钱，却发现自己出门时只带了英镑，没有华人用的铜板。他有点窘迫，摇了摇头：“抱歉，我没有零钱。”
“没事没事，”周阿婆毫不在意，拿起铜勺捞了两串最鼓的鱼蛋，用竹签穿好，递到他手里，“不要钱，先生，你拿着吃。看你脸色不好，肯定是饿了。”
威尔逊接过鱼蛋，滚烫的温度透过竹签传到他手里，暖得他手指发麻。鱼蛋的香味钻进鼻子里，他却没胃口吃——他想起那个饿死的孩子，想起他临死前还喊着要吃鱼蛋，而自己手里这两串鱼蛋，对那个孩子来说，是多么奢侈的愿望。
“谢谢。”他小声说，声音带着哽咽。
周阿婆看着他，看出他心情不好，拍了拍他的胳膊：“先生，别难过，日子再难，吃口热的就好了。你看我这鱼蛋摊，再难，我也天天煮着，总能给孩子们一口热的。”
威尔逊握着手里的鱼蛋，看着周阿婆忙碌的身影——她的围裙上沾着咖喱汤，脸上带着汗，可眼睛里却有光，那是在苦难里熬出来的、不肯熄灭的光。他忽然明白，自己追求的“文明”和“正义”，不是写在文件上的漂亮话，不是钢笔上刻的字母，而是周阿婆手里的铜勺，是她递过来的热鱼蛋，是在绝境里还想着给别人一口热饭的善意。
他把鱼蛋递给旁边一个眼巴巴看着的孩子，孩子接过，飞快地咬了一口，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。威尔逊看着那个笑容，心里的疼稍微轻了点。他掏出西装内袋里的钢笔，攥在手里，笔身上的“justice”硌着他的掌心——从今天起，他不要再用这支笔写那些空泛的文件，他要写真正能帮到这些人的东西，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。
他转身往回走，手里还攥着那份被捏皱的卫生计划文件，可这次，他不再觉得它是废纸——他要拿着它，去找哈里斯，去争，去闹，哪怕被上司批评，哪怕被调职，他也要为这些人争取一点东西。
轿车驶回中环时，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。威尔逊坐在车里，看着窗外掠过的洋行、教堂和殖民官员的别墅，心里第一次没有了以前的优越感，只有沉甸甸的愧疚和决心。他摸了摸内袋里的钢笔，指尖划过“justice”的字母，在心里默默说：“从今天起，我要让你真正配得上这个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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