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楼的阁楼比阿满住的小间更逼仄，斜斜的屋顶只够人弯腰站立，墙角结着层薄薄的霉斑，漏风的窗棂糊着旧报纸，被海风刮得“哗啦”响，连阳光都难得照进来，空气里飘着股潮湿的木头味。阿满蹲在地上，手里攥着把木刨子，正对着那架破旧的木床刨木楔——这床是他从巷口废品堆里捡来的，原本只剩个松动的床架，他修修补补用了大半年，现在却要把它改成藏人的“密室”。
“阿满，外面……没动静了吧？”阁楼角落传来苏振邦的声音，带着点压抑的沙哑。他缩在阴影里，身上裹着阿满的蓝布褂子，褂子太短，露着半截手腕，手里紧紧攥着个油布包，里面是李月娥冒着风险送来的日军布防图——昨天夜里，殖民警察突然查抄了中文书院，李月娥拉着他从后院翻墙跑出来，一路躲躲藏藏，最后才绕到唐楼，托周阿婆把他送到阿满这儿。
阿满停下手里的活，侧耳听了听——楼下传来周阿婆煮鱼蛋的“咕嘟”声，混着街坊的咳嗽声，没听见警笛的动静，才松了口气，回头对苏振邦说：“苏先生，没事了，您再忍忍，等天黑了，我再想办法送您出去。”
他转过身，继续刨木楔。木刨子划过松木，卷出细细的木花，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。这床的床板是拼接的，他早就摸清了缝隙的位置，现在要把床板底下的横木加固，再在床腿内侧凿个暗格——布防图太重要，藏在身上不安全，只有藏在这床里，才最不容易被发现。
刨子磨得锋利，没一会儿就削出三根手指粗的木楔。阿满站起来，踮着脚扶住床架，把木楔往松动的床缝里塞，然后拿起锤子，“笃笃笃”地敲实——每一下都敲得很轻，怕惊动楼下的人，可力道却不含糊，木楔嵌得严丝合缝，床架瞬间稳了不少，再晃的时候，没了之前的“嘎吱”响。
苏振邦看着他熟练的动作，心里一阵发酸。这孩子才二十出头，本该在老家跟着父母过日子，却在香港扛米、做木工，现在还要跟着他担惊受怕。他攥了攥手里的油布包，小声说：“阿满，这次真是连累你了……这布防图关系到不少人的性命，要是被日军搜走，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阿满手里的锤子顿了顿，回头笑了笑：“苏先生，您别这么说，曼卿上次在码头还被我救过呢，现在该我帮您了。再说，这布防图能救很多人，我这点担惊受怕算什么。”
他放下锤子，蹲下身，用凿子在床腿内侧慢慢凿——床腿是实心松木，他只凿出个巴掌大的暗格，刚好能放下那个油布包。凿完后，他把布防图塞进去，再用块和床腿颜色相近的木片挡住，用木胶粘牢，不仔细看，根本发现不了这里有个暗格。
“好了，”阿满拍了拍手上的木屑，“藏在这儿，安全得很，除非把床拆了，不然谁也找不到。”
苏振邦走过来，摸了摸床腿的暗格，心里踏实了不少。他看着阿满满手的木屑和指节上的薄茧，忽然想起什么，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：“阿满，这是我身上仅有的一点钱，你拿着，要是……要是我走不了，你就用这钱赶紧离开香港，别留在这儿冒险。”
阿满赶紧摆手，把布包推回去：“苏先生，我不要您的钱，您留着自己用。我在香港还有周阿婆照顾，饿不着。”
他说着，转身走到阁楼角落的木箱旁，蹲下来，打开箱子——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，还有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本子，是他的攒钱存折。这存折是巷口银行的，他每次帮人修东西赚了钱，就存进去一点，从五分到一毛，攒了快两年，现在里面有三十五块六毛，原本是打算凑够五十块，就接母亲来香港的。
阿满把存折拿出来，指尖轻轻摸着封面——封面上印着银行的logo，己经被他摸得发皱，里面的每一笔存款记录，他都记得清清楚楚：第一次存的五分钱，是帮裁缝铺修板凳赚的；存得最多的一次，是帮和联胜修了十张板凳，黎琛给了他三块钱，他存了两块五……
他深吸一口气，把存折叠好，走到苏振邦面前，递了过去：“苏先生，这存折您拿着，里面有三十五块多，您要是要跑路，路上用得着。我还年轻，钱还能再攒，可您的安全更重要。”
苏振邦愣住了，看着阿满递过来的存折，眼眶一下子热了。他知道这钱对阿满意味着什么——一个从潮汕来的难民，攒这点钱有多不容易，那是他接母亲来港的念想啊。
“阿满，这不行，”苏振邦把存折推回去，声音哽咽，“这是你攒着接母亲的钱，我不能要，你自己留着。”
“苏先生，您就拿着吧。”阿满把存折往他手里塞，语气很坚定，“我娘在老家有亲戚照顾，暂时没事。可您不一样，这钱能帮您买点吃的，买点船票，您安全了，才能继续做大事，才能救更多人。这比接我娘来港，更重要。”
他说着，眼睛有点红，却还是笑着：“等以后太平了，我再攒钱接我娘，到时候，说不定您还能帮我劝劝她，让她来香港住呢。”
苏振邦看着阿满真诚的眼神，再也忍不住，接过存折，紧紧攥在手里——这哪里是一本存折，这是一个少年在乱世里，放下个人执念，捧出来的一颗滚烫的心啊。他用力点了点头，声音沙哑：“好，阿满，我拿着，等太平了，我一定帮你接你娘来香港，一定加倍还你这钱。”
阿满笑了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苏先生，您别跟我客气。现在您先在这儿躲着，我去楼下看看周阿婆有没有什么消息，顺便给您带点吃的上来。”
他走到阁楼门口，又回头看了一眼——苏振邦正摸着那个藏布防图的床腿，眼神坚定；那架破旧的木床，被他加固得稳稳当当，像个沉默的守护者，护着里面的秘密，也护着这乱世里的一点希望。
阿满轻轻带上门，走下阁楼的楼梯。楼下传来周阿婆的声音，正对着收音机喊：“日军的船离香港越来越近了！大家都小心点！”他攥了攥拳头，心里明白，接下来的日子会更难，但他不怕——他有手艺，有存折里的那份担当，还有要守护的人，再难，他也能扛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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