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阳宫大殿，死寂如深海。
嬴政那句“依你之见，该当如何”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，轰然压在淳于越的脊梁上。
冷汗，瞬间浸透了他的朝服，顺着额角滑落，滴在冰冷的地砖上，碎成一片惊心动魄的凉意。
他能感觉到，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，有的同情，有的幸灾乐祸，而最致命的，是来自御座之上的那一道——平静，淡漠，不带一丝情感，仿佛在审视一只蝼蚁的垂死挣扎。
丞相李斯嘴角那若有若无的弧度，更是像一把淬毒的匕首，抵在他的心口。
完了。
淳于越的脑中一片空白，恐惧的潮水淹没了他的思绪。他张了张嘴，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，双腿一软，几乎就要瘫倒在地。
就在他神魂即将崩溃的刹那——
一股清凉的意念，仿佛九天之上的甘霖，毫无征兆地涌入淳于越混乱的脑海。
那灭顶的恐惧瞬间被一股强大的镇定之力抚平，一个清晰、完整、甚至堪称惊世骇俗的构想，在他脑中自行铺展开来。
淳于越猛地一颤，浑浊的双眼恢复了清明。
他缓缓挺首了几乎弯折的腰背，迎着那足以让神魔战栗的帝王目光，声音不再颤抖，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与坚定。
“陛下。”
两个字，掷地有声，让殿内众人皆是一惊。李斯嘴角的笑意也微微一僵。
嬴政的眉梢轻轻挑动了一下，示意他继续。
“臣以为，焚书非为绝学，乃为正心。”
淳于越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，“当禁者，非文字，乃乱心之言。故，书当分三品，区别待之。”
“三品？”嬴政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兴趣。
“然也！”淳于越躬身一拜，朗声道：“其一，曰‘乱政之书’！”
“凡非议朝政、蛊惑人心、私学乱法之典籍，当众焚毁，昭告天下，以儆效尤！”
这一条，正中嬴政下怀。他要的便是震慑，是让天下人看到与大秦作对的下场。他微微颔首。
“其二，曰‘资政之书’！”
淳于越的声音陡然拔高，“医药、卜筮、农桑、史记……此等典籍，不涉政论，却于国有大益。若尽数焚之，是自毁长城，非明君所为！”
“臣恳请陛下，将此类书籍尽数收缴，藏于博士官署，设为皇家藏书，非有诏令，任何人不得阅览！”
此言一出，满朝哗然！
以“官藏”代替“焚毁”！这……这简首是神来之笔！既维护了帝王的威严，又保全了文明的火种！
嬴政深邃的眼眸中，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许。将天下知识尽收于己，这比单纯的毁灭，更符合他掌控一切的帝王心性。
李斯的脸色终于变了，他意识到，自己小看了这个老腐儒。
淳于越没有停顿，继续抛出最后一击：“其三，曰‘利民之书’！”
“唯我大秦律法、官方编纂之农书、工技等，可由官府统一刻印，颁行天下，教化万民！使天下人只知秦法，只用秦术！”
这一策，彻底堵死了李斯的嘴。它不仅没有动摇法家的根基，反而将其地位推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。
大殿内，落针可闻。
所有人都被这“书籍三品论”震惊得无以复加。它既狠辣，又周全；既满足了陛下的需求，又给天下学问留了一线生机。
许久，嬴政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。
“善。”
只有一个字。
却让淳于越浑身一松，几乎虚脱。他知道，自己活下来了。
“此事，就由廷尉负责。”嬴政的目光转向李斯，“天下书籍品类，由你甄别、收缴、定其生死。”
“臣，遵旨。”
李斯躬身领命，再抬起头时，看向淳于越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。那眼神里，没有了轻蔑，却多了一丝冰冷的杀意和……一丝兴奋。
他得到了定义天下典籍生死的权力。
朝会散去，宦官赵高如鬼魅般凑到嬴政身边，低声道：“陛下，在追剿六国余孽时，于东郡抓获一名墨家弟子，从其身上，搜出了大量精巧的机关图纸。”
“墨家？”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，“图纸何在？”
……
另一边，淳于越失魂落魄地走出咸阳宫，仍觉得恍如隔世。他想不通，自己刚才哪来的胆魄和智慧，说出那番话。
就好像……有神明在耳边低语。
他不知道，一场更大的风暴，正因为他的这番话，悄然酝酿。
廷尉府内，李斯坐于案前，对心腹下达了第一道命令。
“拟定‘乱政妖言’书单，就从……淳于博士的老师，荀子的《非十二子》开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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