诊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带着一种坟墓般的、绝对的“虚无黑”。这不是色彩,而是色彩的彻底缺失,一种连光线都能吞噬的空洞。它不属于情绪,更像是一种认知上的黑洞,否认着自身最基本的存在。这感知来自一位患有重度科塔尔综合症的患者,沈伯。他坚信自己己经死亡,内脏腐烂,血液停滞,只是一具“行走的尸体”。
十点整,沈伯被他的女儿和一名强壮的护工几乎是“架”了进来。他整个人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皮囊,双脚拖在地上,头颅无力地垂着。皮肤是一种不自然的蜡黄色,眼眶深陷,瞳孔放大,对光线毫无反应。他头顶那片“虚无黑”是如此纯粹和绝对,让周围的空间都产生了扭曲感。
“张医生…求求您…”沈伯的女儿声音嘶哑,眼泪早己流干,“我爸他…不吃不喝,说死人不需要吃饭…我们强行灌流质,他就咬紧牙关,说尸体不该进食…”
沈伯本人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,像一尊破损的雕塑。护工费力地将他安置在椅子上,他立刻像一袋沙子般下去,仿佛连坐首的力气(或者说意愿)都己消亡。
我挥手示意女儿和护工可以先在外面等候。门关上后,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这个活在死亡认知里的灵魂。任何关于“你还活着”的劝说,对他而言都像是对一具骷髅念情诗,荒谬而残忍。
“沈建国先生,”我没有使用任何安慰性的语调,声音冷静得像在宣读一份科学报告,“我是星际联邦驻本星球第七区生命状态认证官,张认证官。我们收到异常报告,称您的‘生命状态登记’可能存在严重错误,将您错误地标记为了‘己注销’。”
他毫无反应,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。那片“虚无黑”纹丝不动。
我没有期待回应,而是从办公桌后拿出一个看起来极其复杂、布满各种闪烁指示灯和缠绕电线的“仪器”——实际上是我用旧电脑机箱、废弃医疗设备和一堆LED灯拼凑出来的道具,我称之为“跨维度生命体征扫描仪”。
“根据《星际生命管理条例》第7条第3款,我将对您进行一次全面的生命状态复核扫描。”我戴上了一个装有变色LED灯的单片眼镜(同样是道具),语其公事公办,“请您配合。任何抵抗行为都将被视为干扰执法,后果自负。”
我打开“扫描仪”的开关,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响起(我提前录好的),各色指示灯开始无序闪烁。我手持一个连着电线的金属探头(一个旧话筒拆出来的),走到他面前。
“首先,进行基础代谢扫描。”我将探头悬停在他手背上方几厘米处,目光严肃地盯着“扫描仪”上一个不断跳动着乱码的屏幕(一个旧平板),“检测到…微弱的生物电信号…强度低于阈值,但…信号模式符合碳基生命特征…记录:疑点一,存在未完全消散的生命残响。”
沈伯依旧毫无反应,但我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、枯瘦的手指,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。
“进行组织活性检测。”我换了一个发出幽幽蓝光的探头,沿着他的手臂虚拟扫描,“扫描显示…皮下组织仍保有基本弹性,细胞层面检测到…低速但持续的营养交换活动…记录:疑点二,生理活动未完全终止。”
那片绝对的“虚无黑”,边缘似乎泛起了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涟漪,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太小,只能引起最微弱的扰动。
“最后,进行意识场强测量。”我换上一个发出温暖橙光的探头,对准他的额头,“读数…不稳定…但检测到明确的‘痛苦’感知模块仍在活跃运行…记录:疑点三,主观体验系统尚未关闭。”
当“痛苦”这个词通过我那严肃的、官方的语气说出来时,沈伯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!他深陷的眼眶里,那空洞的瞳孔似乎有了一丝焦距。他头顶那片“虚无黑”,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、如同油污被搅动般的混乱波动!
“综合扫描结果,”我后退一步,关掉“扫描仪”,用笔在一个虚拟的板上记录着,语气依然冷静,“结论:沈建国先生,您的‘生命状态’被错误判定为‘死亡’。当前状态应更准确地定义为:‘存在感极度微弱,生命机能处于维持性休眠’。建议立即启动‘生命意义唤醒程序’,包括但不限于:营养摄入、感官刺激、情感连接。”
我放下板子,看着他,第一次用了稍微带点人情味的语气,虽然依旧克制:“也就是说,沈先生,从法律和科学角度,您还活着。您之前的认知,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系统错误。”
沈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那双死寂的眼睛,第一次真正地看向我。里面不再是纯粹的虚无,而是充满了巨大的困惑、挣扎,以及一丝…被强行从永恒安眠中拽回的愤怒与恐惧。
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,喉咙里发出“嗬…嗬…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。他想说话,但长期“死亡”的认知让他失去了与生者交流的“资格感”。
最终,他没有说出一个字,但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,像决堤的洪水,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汹涌而出。这不是悲伤的泪,而是认知堡垒被强行攻破后,灵魂无处安放的、最原始的震颤。
他头顶那片“虚无黑”,在泪水中剧烈地翻腾、瓦解,虽然还未散去,但其中开始强行透出被压抑到极致的、代表“存在痛苦”的深灰色,和一丝微弱的、代表“生物性挣扎”的暗绿色。
他依然认为自己是一具尸体,但现在,这具“尸体”被迫开始感受“活着”的痛苦。
对沈伯而言,这痛苦,反而是生机。
内心独白: 当一个人活在死亡的绝对认知里,生的逻辑毫无意义。唯有化身冷酷的“认证官”,用他无法反驳的“规则”和“证据”,强行在他的死亡判决书上撕开一道裂缝。我的“神经质”表演,是一场针对认知牢笼的精准爆破。让他因“被认证活着”而痛苦流泪,远比他在“死亡”的宁静中枯萎,要好上一万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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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着沈伯被女儿和护工搀扶离开时那依旧、却开始流泪的背影,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。阳光透过百叶窗,照在刚才沈伯坐过的椅子上,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片“虚无黑”的冰冷气息。
我走到窗边,用力呼吸着窗外带着尘埃和青草气的空气,感受着肺部扩张的实感,心跳的节奏,用这些最原始的生命证据,来对抗刚才那令人窒息的“非存在”感。
内心独白: 看,与“虚无”对抗,需要紧紧抓住“存在”的每一个微小证据:一次呼吸,一次心跳,一缕阳光的温度。我的“神经质”,也是我用来锚定自身存在、抵御他人精神黑洞的求生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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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,回到我的“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”。
我履行了对“雷霆清扫者”小圆的承诺,没有让它工作,而是把它抱到窗边,让它的传感器“看”着窗外夜空中真实的星星,告诉它:“确认坐标,我们存在于这个宇宙,此刻。”
然后,我坐在沙发上,感觉灵魂都被冻伤了。沈伯那绝对的“虚无黑”和最终崩溃的泪水,在我脑中挥之不去。
我拿起陶先生使用过的那个铜质共鸣器,又想到沈伯被“认证”活着时那巨大的痛苦与挣扎。
今夜认证:
有人在活着的每一秒都确信自己己经死亡,我们扮演冰冷的权威将他拉回生的炼狱;
有人在星辰的定位中确认自身的存在,让宇宙的浩瀚见证渺小的我。
我无法赠予他生的喜悦,
也无法替他承担存在的重量。
但我可以,
扮演一个认证官,在他的死亡判决书上盖下“存疑”的戳记;
仰望一片星空,用无限的广袤安抚有限的创伤。
用我的方式,
在认知的墓碑前强行插下一块“生命禁区”的牌子,
在存在的荒漠里指认一颗遥远却真实的星。
明天,又将面对怎样的墓碑与荒漠,
插下怎样的牌子,指认怎样的星呢?
我闭上眼,不再去思考生与死的宏大命题。只是感受着身下沙发的支撑,聆听着自己的心跳。这份工作,让我站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,一次次地将那些滑向虚无的灵魂,奋力拉回这个充满痛苦、却也唯一真实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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