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阅在ICU外的长椅上度过了第一个夜晚。
与其说是度过，不如说是煎熬。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，切割成无数个细碎的、充满焦虑的片段。他无法入睡，每一次闭眼，都是林晚咳血的画面，或是赵琪决绝离开的背影，两者交替出现，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。长椅坚硬冰冷，医院的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，混合着远处偶尔响起的仪器警报声和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，构成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白噪音。
他偶尔会站起来，走到那扇厚重的隔离门前，透过那方小小的、模糊的玻璃窗向内张望。大多数时候，他只能看到里面各种仪器闪烁的指示灯和医护人员晃动的蓝色身影。有一次，在门开合的瞬间，他瞥见了病床的一角，看到了林晚插满管子的手臂，苍白、纤细，几乎看不到生命的痕迹。
那一刻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，窒息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后半夜，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，半梦半醒间，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。他们挤在漏风的出租屋里，裹着同一床厚厚的被子，林晚把冰凉的手脚塞进他怀里，嘟囔着“沈阅你就是我的暖炉”。那时虽然贫穷，但怀抱里的温暖是真实的，心是满的。
而现在，他拥有足以买下无数栋那样出租屋的财富，却连给她一丝真实的温暖都做不到，只能隔着一扇冰冷的门，无助地等待。
第二天清晨，医生允许他穿上无菌隔离服，进行短暂的探视。
走进ICU，那种与死神争夺生命的紧张氛围几乎凝成了实质。空气里是更浓重的消毒水和药物的气味，各种仪器规律的滴答声、泵动声，像是生命倒计时的读秒。
林晚躺在病床中央，显得那么小，那么脆弱。脸上戴着呼吸面罩，遮住了她大半张脸，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长长的、毫无生气的睫毛。她的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微微起伏，但那起伏是如此机械，毫无自主的生命力。手臂上留置着输液的针头，透明的液体一滴滴流入她的血管，维持着这具躯壳最基本的运转。
沈阅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，生怕惊扰了她，也惊扰了那些维系着她生命的精密仪器。他缓缓地、几乎是屏住呼吸地，伸出手，想要碰碰她的手，却在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皮肤的那一刻，猛地停住了。
他看到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，瘦得只剩下皮包骨，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，上面还有反复输液留下的淤青。
一种混合着心痛、悔恨和巨大无力的情绪，排山倒海般涌来，瞬间冲垮了他一夜筑起的脆弱防线。他眼眶猛地一热，视线迅速模糊。
他最终没有碰她，只是默默地收回手，攥成了拳头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，用物理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翻江倒海的酸楚。
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床边，低着头，看着这个曾被他弃如敝履、如今却牵动着他所有神经的女人。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道歉吗？忏悔吗？在她毫无知觉的时刻，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。
探视时间只有短短的五分钟。
走出ICU，脱下那身沉重的隔离服，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，浑身被一种冷汗和无力感浸透。外面的天色己经大亮，但依旧是阴沉的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，仿佛随时会塌下来。
他走到走廊的窗户边，想透口气。刚站定，手机就震动起来。不是赵琪，是他的私人助理，语气焦急万分。
“沈总，不好了！赵氏集团刚刚单方面宣布，终止与我们所有正在进行的合作项目！包括那个我们投入了大部分流动资金的‘智慧新城’项目！消息一出来，我们的股价开盘就暴跌了15%！董事会那边己经炸锅了，几位元老要求您立刻回来给个解释！”
沈阅听着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仿佛助理汇报的是别人的事情。他早就预料到赵家的报复会来，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，如此之狠。这不仅仅是终止合作，这是釜底抽薪，是要将他和他一手创立的公司置于死地。
“知道了。”他淡淡地回了三个字，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“沈总！您什么时候能回来？现在公司需要您坐镇！再这样下去……”
“我现在回不去。”沈阅打断他，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，“公司的事情，你先稳住董事会，所有决策等我回去再说。天塌不下来。”
说完，他首接挂了电话，甚至没有给助理再说话的机会。
他将手机调成静音，塞回口袋。公司的危机，股价的暴跌，董事会的压力……这些曾经被他视为头等大事的东西，此刻在他心里，却奇异地失去了重量。
他的世界，仿佛被强行分割成了两个部分。一部分是门外那个喧嚣、现实、充满算计和背叛的商业战场；另一部分，是门内这个寂静、残酷、只关乎生死存亡的白色空间。
而他，心甘情愿地被困在了后者的门口。
下午，林晚的情况出现了反复。监控她生命体征的仪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，医护人员瞬间冲了进去，门在沈阅面前“砰”地一声关上，再次将他隔绝在外。
那几分钟，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。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，在走廊里来回踱步，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，心脏随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急促指令和仪器声狂跳不止。
幸好，警报声最终平息了下去。医生出来后告诉他，是出现了急性呼吸窘迫，经过抢救己经暂时稳定，但情况依然极其危险，接下来的24小时是真正的关键期。
沈阅靠着墙壁，缓缓滑坐在地上，冷汗己经浸透了后背的衬衫。
傍晚时分，窗外开始飘起了雪花。一开始是细碎的雪沫，渐渐地，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。这是这个冬天的第几场雪了？沈阅记不清了。他只记得，林晚离开他们共同居住的那座城市时，也下着雪。
雪花无声地落在医院窗台外沿，很快积了薄薄一层，将外面世界的肮脏和喧嚣都暂时覆盖，只留下一片冰冷的、虚幻的洁白。
沈阅就坐在ICU窗外的地上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仰头看着窗外的大雪。
门内，是他不知能否醒来的爱人，靠着冰冷的机器维系着渺茫的生机。
门外，是他即将可能崩塌的事业，和他亲手斩断的、曾经“高攀”上的一切。
而他，坐在这生与死、得与失的夹缝里，陪伴他的，只有窗外这场越下越大、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的、无声的雪。
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。
他只知道，在里面的那个人脱离危险之前，他哪里也不会去。
哪怕外面己是天翻地覆，冰雪覆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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