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在医院里，变成了一场与呼吸机轰鸣声同步的、漫长的凌迟。沈阅几乎不眠不休地守着，眼窝深陷，胡子拉碴，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衬衫早己皱得不成样子，领口甚至还沾着那天林晚咳血留下的、己经发黑的点点痕迹。他像一棵被骤然抽离了生存土壤的植物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。
林母依旧沉默着，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张离病房门最近的长椅上，像一尊凝固的悲伤雕塑。但她偶尔起身去打开水，或者去洗手间时，目光会极快地从沈阅身上掠过。那目光里，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、冰冷的排斥，而是掺杂了一丝极其复杂的、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东西——一种看到飞蛾扑火时，本能产生的、带着怜悯的费解。
这天清晨，天刚蒙蒙亮，医院走廊还笼罩在一片清冷的寂静里，只有呼吸机那规律而沉重的 “嗡——嘶——” 声，如同背景音般持续着。沈阅靠墙坐在地上，头深深埋在膝盖里，肩膀微微耸动，不知是醒着，还是陷入了一场短暂而不安的浅眠。
林母轻手轻脚地从长椅上站起来，没有惊动他。她走到走廊尽头的公共茶水间，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微波炉。她从自己带来的那个印着褪色牡丹花的尼龙包里，拿出一个保温桶，打开，里面是熬得烂熟、米油浓稠的白粥，还冒着微弱的热气。她默默地加热了一下，然后，又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搪瓷碗。
她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粥，走回到沈阅面前。
脚步声很轻，但沈阅还是猛地抬起了头。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，眼神带着惊醒后的茫然和未褪尽的惊恐，首到看清是林母，以及她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的粥，那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下来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、无措的怔忪。
林母没有说话，只是将手里的搪瓷碗，递到了他面前。
动作有些僵硬，甚至带着点不情愿的生硬。她没有看他，目光落在别处，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。
沈阅愣住了，仰头看着林母那张布满皱纹、写满疲惫的脸，又看看眼前那碗散发着朴素米香的白粥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，鼻根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。
他颤抖地伸出手，想要接过，指尖却在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，猛地缩回了一下，仿佛那温度烫伤了他。
“阿……阿姨……”他声音嘶哑破碎，几乎不成调。
“吃吧。”林母终于开口，声音依旧沙哑平淡，没有什么情绪，却也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封的漠然，“守了这么多天，铁打的人也受不了。你要是也倒下了……”
她的话没有说完，但沈阅听懂了那未尽之言。
你要是也倒下了，晚晚怎么办？
这句话像一把钥匙，瞬间打开了沈阅苦苦支撑的闸门。他猛地低下头，双手接过那只沉甸甸的旧搪瓷碗，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烫着他的掌心，也灼烫着他冰冷的、几乎失去知觉的心脏。
大颗大颗的眼泪，毫无预兆地、汹涌地砸落下来，滴进浓稠的白粥里，漾开一圈圈微小的涟漪。
他没有发出声音，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，捧着那碗粥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，又像捧着一种他根本不配承受的、沉重的宽恕。
他埋下头，就着滚烫的碗沿，大口大口地、几乎是贪婪地吞咽着那寡淡无味的白粥。滚烫的粥液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，落入空空如也、早己麻木的胃囊，带来一种近乎灼伤的暖意。泪水混着米粥，咸涩的味道充斥在口腔里，他却浑然不觉，只是机械地、拼命地吞咽着。
这不仅仅是一碗粥。
这是一个母亲，在自身承受着巨大悲恸的时刻，所能给予的、最原始也最慈悲的关怀。它不代表原谅，更不代表接纳，它只是一种基于最基本人性的、不忍目睹另一个生命也在眼前凋零的本能。
而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本能，对于此刻在地狱边缘挣扎的沈阅来说，却如同救赎的微光。
林母看着他狼吞虎咽、泪流满面的样子，默默地别开了脸，望向那扇依旧紧闭的病房门，眼底深处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，似乎也随着那吞咽声，极轻微地、不易察觉地，碎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一碗白粥，无法治愈沉疴，无法挽回败局，更无法抵消过往深重的罪孽。
但它在这条被消毒水和绝望浸泡的走廊里，在两个被同一场悲剧紧密捆绑、却又隔阂深重的灵魂之间，建立起了一座极其脆弱、却真实存在的桥梁。
沈阅喝完最后一口粥，连同碗底咸涩的泪水一起咽下。他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狼狈，抬起头，通红的眼睛看向林母，想说点什么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林母依旧没有看他，只是默默地从他手中拿回了空碗和勺子，转身，走向茶水间去清洗。
背影依旧瘦小佝偻，却仿佛不再那么冰冷和遥远。
沈阅看着她的背影，感受着胃里那点久违的、带着泪水的暖意，再听着耳边那规律的、冰冷的呼吸机轰鸣。
他知道，前路依旧黑暗，希望依旧渺茫。
但至少，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里，他不再是一个人了。
这碗来自过去的、朴素的白粥，成了他坠入深渊后，抓住的第一根，带着人间温度的稻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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