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复室的灯光是一种柔和的、试图营造安抚效果的白，但落在林晚苍白如纸的脸上，依旧显得过分清晰，照出她每一次因疼痛而细微抽搐的嘴角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康复器械的塑料味，混合成一种独特的、代表“努力活着”的气味。
物理治疗师是个耐心十足的年轻女孩，她正引导着林晚进行另一项看似简单、对她却如同攀越峭壁的任务——尝试自主抬头，并维持几秒钟。
林晚的脖颈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，她咬紧牙关，额角青筋微微凸起，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气力，那沉重的头颅才终于极其缓慢地、颤抖着，离开了枕头的支撑。仅仅两三厘米的高度，维持了不到三秒，便如同失控的摆锤，重重地落回原处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。
“很好！林小姐，有进步！”治疗师立刻给予鼓励，声音清脆。
但林晚闭上眼，胸口剧烈起伏，急促地喘息着，一种深切的挫败感和生理上的极度不适，让她刚刚抬头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，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，指节泛白。
沈阅站在稍远的地方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默默地看着。他的心随着她那艰难抬起的头颅而悬起，又随着那无力的垂落而沉下。他想冲上去扶住她，想告诉她没关系，我们慢慢来，可他不敢。他只能像个局外人，看着她独自在属于她自己的、布满荆棘的战场上，一次次冲锋，又一次次倒下。
他能做的，是在治疗师离开后，在她因力竭而昏沉睡去时，用温热的毛巾，一点点擦拭她颈间和后背沁出的冷汗。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，生怕惊醒她，也生怕自己的触碰，会给她本就痛苦的身体带来额外的负担。
然而，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，意识的逐渐清明，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折磨，才是真正的凌迟。
随着镇静药物的进一步减少，林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，意识也越来越清晰。她开始能辨认出每天来查房的不同医生和护士，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，甚至能用极其微弱的、点头或摇头的动作，来表达“是”或“不是”。
但伴随而来的，是一种更深沉的静默。
她不再像刚苏醒时那样茫然，她的眼神里，开始有了内容。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困惑、仿佛无法理解自身处境、以及一种……无声审视的静默。
她常常就那样静静地躺着，目光落在窗外，或者天花板某个虚无的点上，一整天不说一句话。沈阅和她说话，她有时会听，眼神偶尔会落在他身上，但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，没有恨，没有怨，也没有丝毫旧情，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，像是在观察一个……陌生的、却又不得不存在于她空间里的物体。
这种静默，比任何哭闹和指责，都更让沈阅感到窒息。
这天，护士送来了一份需要家属确认的后续康复计划表，里面详细列出了未来几周需要进行的各项治疗和预估费用，末尾是一个不算小、但对此刻的沈阅而言堪称巨额的数字。
沈阅接过表格，正准备签字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，病床上的林晚，不知何时己经睁开了眼睛，正静静地看着他，以及他手中那张纸。
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烟火与霓虹她的目光，落在了那个数字上。
沈阅签字的手，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。一股混杂着难堪和某种倔强的情绪涌上心头。他没有回避，也没有试图遮掩，只是更加用力地、在那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，然后将表格递还给护士。
护士离开后，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，以及仪器规律的滴答声。
沈阅转过身，看向林晚。
她也依旧看着他，眼神平静无波。
他张了张嘴，想解释什么，想告诉她钱的事情他会解决，让她不要担心……
但最终，他什么也没说。
他知道，任何关于“钱”的解释，在此刻，在她这过于通透的目光下，都会显得格外可笑和苍白。他曾经的财富，是他背叛的资本；他如今的债务，是他愚蠢的代价。这一切，都与她无关，却又实实在在地压在她的未来之上。
他默默地走到床边，拿起水杯和棉签，想帮她一下干裂的嘴唇。
就在他俯身靠近的瞬间，林晚却极其轻微地、几乎无法察觉地，偏开了头。
一个微小的、带着明确拒绝意味的动作。
沈阅的手，连同那颗刚刚强自镇定下来的心，瞬间僵在了半空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他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，看着她转向窗外的、冷淡的侧脸，看着她紧闭的、仿佛不愿再与他有任何交流的双唇，一股冰冷的寒意，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。
她不是不记得。
她不是不认得。
她只是……不愿意。
不愿意接受他的靠近，不愿意承他的情，甚至不愿意，再与他有任何瓜葛。
这场无声的博弈，从她意识复苏的那一刻起，就己经开始。她用她的沉默，用她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目光，用她此刻这个微小的偏头动作，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。
一道将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的，冰冷的界限。
沈阅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首起身。手中的水杯和棉签，变得异常沉重。
他没有再试图做什么，只是默默地退后几步，重新靠回那面冰冷的墙壁。
他看着窗外，天空依旧是那片灰蒙蒙的颜色。
他知道，他面临的，不仅仅是为她支付医疗费用的经济压力，不仅仅是偿还巨额债务的法律责任。
他面临的，是一场更加艰难、更加绝望的战争——一场试图穿越她以沉默和疏离筑起的、冰冷高墙的战争。
而这场战争的胜负，不在于他付出多少金钱，承受多少辛苦。
只在于，那个躺在病床上、用整个灵魂在抗拒他的女人，是否还愿意，给他一个走近的机会。
希望，如同风中残烛，在现实的寒流中，明灭不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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