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夜的风雪卷着零星的爆竹碎屑拍打在叶府朱漆大门上。铜制门环上结着厚厚的冰棱,门内却暖意融融。叶府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欲坠,灯笼穗子上结着冰棱,像凝固的血滴。任沐肖最终跟着叶危踏入雕花大门时,檐角的铜铃发出破碎声响,惊飞了两只躲在瓦缝里的麻雀。叶雄端坐在正厅主位,身上织锦缎面长袍绣着金线盘龙,翡翠扳指在烛光下泛着冷光,他拍了拍身旁的紫檀木桌,笑着招呼:"来来,都坐下!等你们好久了,快来尝尝,这可是地道的河北年夜饭!"
任沐肖踩着皮鞋跨过门槛,雕花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:鹿尾儿羹在白玉碗中泛着油光,烧全羊的香气混着香料味扑面而来,最显眼的竟是一道冰糖肘子,琥珀色的糖霜下,肥瘦相间的肉块颤巍巍地冒着热气。这些奢靡的食物,与她白日里在城外看到的冻饿而死的流民,形成了刺眼的对比。
"阿危吃得惯粤菜,可能吃不惯,不过小任是北方人,应该是家乡的口味儿吧?"叶雄用象牙筷子点了点冰糖肘子,三角眼在任沐肖身上来回扫视。
任沐肖攥紧旗袍下摆,想起小柱子冻得发紫的脸,想起少年被鲜血浸透的棉袄补丁,想起下午乱葬岗上小柱子渐渐僵硬的手指,想起少年临死前那句"爷爷我可是英雄"。那些画面与眼前的珍馐美馔重叠在一起,让她几欲作呕。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,脸上却不得不扬起得体的笑容:"谢谢叶老爷。"声音轻得像飘在空气中的雪沫,只有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眼底燃烧的怒火。
"不客气!快吃快吃!"叶雄大笑着夹起块鹿尾儿,肥厚的油脂滴落在桌布上,"吃完就守岁,到时候干爹给你们发压岁钱!"他仰头灌下一杯汾酒,喉结上下滚动,"在我这儿,就得过个舒坦年!"他拍着桌子大笑,震得水晶吊灯上的光影乱晃,"想当年阿危小时候,一到过年就缠着我要冰糖葫芦,说干爹好,现在大了,都生分了。"
叶危坐在任沐肖身侧,银表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。他注意到她握着瓷碗的手在微微发抖,青瓷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细碎声响。当任沐肖将筷子伸向凉拌海蜇时,他不动声色地用膝盖碰了碰她的腿,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,提醒她冷静。
"干爹,"叶危放下象牙筷子,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,"听说您昨天让人处决了几个'小偷'?"他故意加重语气,目光扫过厅内站立的侍卫,"如今世道艰难,百姓连饭都吃不上,这么点儿小事还值得大动干戈吗?"叶危的银表链在袖口闪了闪:"干爹,"他的声音陡然沉下来,"以后别再随便杀人了。"
叶雄夹菜的动作顿住,翡翠烟嘴在玛瑙烟缸上敲出刺耳的声响:"阿危这话从何说起?"
"我听西鹰说,您处决那些人是因为偷窃。"叶危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醉虾,那些在黄酒里挣扎的活物,像极了小柱子最后倔强的眼神,"干爹,这年头穷人活命不易,就算偷摸些东西,也罪不至死。何况其中还有无辜者......"
"阿危呀阿危!"叶雄突然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,震得杯中的汾酒溅出半寸高,"干爹知道你心善,但这善良用错了时候!现在是什么时候?"他指向墙上挂着的《大东亚共荣圈》地图,红笔圈出的抗日根据地像无数根刺。"他拿帕子抹了把嘴角的酒渍,翡翠扳指划过桌面发出刺耳声响,"你当那些人真是小偷?"他突然凑近,酒气喷在叶危脸上,"我实话告诉你,那里面有土八路!昨天毙了六个,三个是土八路!有老有小,我这是引蛇出洞!"
任沐肖的筷子"当啷"一声掉在瓷碟上。她想起小柱子倔强的眼神,想起少年高喊"我没偷"时的模样。原来在叶雄眼中,所有反抗的人,都可以被冠上"小偷""土匪"的罪名,随意处死。
"我这么做,都是为了我们爷俩啊!"叶雄抓起酒壶,给自己斟满,"你来这么多天了,连个土八路的影子都没抓到!"他的三角眼突然转向任沐肖,"小任丫头,你说是不是?这乱世就得下狠手!"
叶危还想开口,就被叶雄挥手打断:"吃饭吃饭!大过年的,说这些晦气!"老人夹起块烤全羊,油亮的肉块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,"来,咱们吃团圆饭!尝尝这碗八宝粥,里面可是放了东北的雪莲子......"
任沐肖望着满桌的珍馐,想起小柱子兴奋地说"等当英雄了就去屯门找你"。此刻的团圆饭,每一口都像是扎在心上的刀。
"我吃饱了,谢谢叶老爷的款待。"她猛地站起身,旗袍下摆扫过桌角的酒壶。不等叶雄回应,她转身便走,鞋跟在青砖地上敲出急促的声响。
"我去看看她。"叶危连忙跟着起身,起身时,西装袖口擦过任沐肖遗落的手帕,上面还绣着半朵未完成的并蒂莲。可却被叶雄拦住手腕。老人的手劲大得惊人,翡翠扳指硌得他生疼。
"别急嘛!"叶雄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,"明天记得来拿压岁钱,干爹给你们包大红包!"他松开手时,在叶危手背上重重拍了两下,"年轻人,别太感情用事。"
叶雄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三角眼在烛光下闪烁不定。他拿起翡翠烟枪深吸一口,烟雾缭绕中,对垂手侍立的西鹰说:"他们着急了。"
"少爷从小留学,许是和您有些生分……"西鹰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叶雄打断了。
"胡说!"老人将烟枪重重砸在桌上,"阿危怎么会和我生分?他小时候最爱骑在我脖子上逛庙会......"话音未落,却突然咳嗽起来,浑浊的痰液里带着血丝。
西鹰慌忙递上毛巾,低声道:"老爷息怒,许是近来劳心过度......"
任沐肖跑到庭院的垂花门下,扶着朱漆柱子大口喘气。寒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,却压不住心中翻涌的怒火。小柱子的笑脸在雪花中时隐时现,他说"任姐姐说话要算数",说"我以后肯定是大英雄"。她想起那些年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历史资料,那些关于汉奸卖国求荣的记载,此刻都化作叶雄油腻的笑脸,西鹰的冷漠,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。泪水混合着雪沫滑落,在脸颊上结成冰晶。
"别冲动,也别在这里哭。"叶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肩上,"叶雄的眼线无处不在。他这是故意试探,想看看我们的反应。"
任沐肖转身时,泪水终于夺眶而出。她想起小柱子送的芦苇蝴蝶,想起少年亮晶晶的眼睛。"他明明什么都没做......"她哽咽着,"就因为反抗,就要被冠上罪名......"
叶危将她轻轻搂进怀里,听着她的抽泣声。远处传来的鞭炮声,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苍凉。他望着叶府飞檐上悬挂的红灯笼,那些刺眼的红色,像极了小柱子流在雪地上的血。
"我们会为他报仇的。"叶危在她发顶轻声说,"但不是现在。"他想起闻捷制定的作战计划,想起藏在绸缎庄夹层里的电台,"再忍一忍,总有一天会有人把叶雄的罪行公之于众......"
任沐肖埋在他胸前,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。风雪越刮越猛,吹得庭院里的松树沙沙作响。她知道,这个除夕夜,将永远刻在她的记忆里,不是因为团圆饭的奢靡,而是因为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,和他们必须背负的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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