军政厅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，任沐肖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，指尖划过堆积如山的文件，纸张边缘的毛刺蹭得她指腹发疼。油墨未干的数字在她眼中化作跳动的符号，那些标注着"华北物资调配"的表格里，藏着日军细菌战的蛛丝马迹。离开河北的这几日，桌上的卷宗叠得快没过台灯，最上面的粮饷清单还沾着未干的墨渍，那是同事临时帮忙整理时留下的痕迹。
“任秘书，这叠是急着要用的军备报表，铃木少佐那边催了两次了。”隔壁桌的文员抱着一摞文件过来，声音压得极低，“剩下的都是民政登记，您晚点弄也成。”
任沐肖点点头，将报表抽出来放在最上面。钢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，昨夜时计堂的惨叫声突然在耳边炸开，玻璃碎裂的脆响、老人的怒骂、铃木扣动扳机时的狞笑，这些画面混着油墨味，让她指尖微微发颤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专注于报表上的数字，每核对完一行，就用红笔打个勾，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血腥的记忆暂时隔绝在外。
窗外的阳光渐渐爬过高墙，落在办公桌上时，任沐肖终于将最后一份文件整理完毕。她揉了揉发酸的肩膀，刚想起身倒杯热水，铃木的副官就踩着军靴走了过来，军靴在地板上敲出沉重的声响：“任秘书，少佐请您过去一趟。”
任沐肖的心猛地一沉，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，温热的水溅在虎口上，却没让她觉得丝毫暖意。铃木找她做什么？是昨夜时计堂的事起了疑心，还是又想找借口试探叶危？她压下心底的不安，跟着副官往铃木的办公室走，走廊里的挂钟滴答作响，每一秒都像在倒计时。
推开门的瞬间，任沐肖悬着的心骤然落地，因为叶危正坐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，穿着笔挺的军装，银表链在袖口若隐若现，见她进来，眼底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。
“任秘书来了？”铃木坐在真皮座椅上，手里把玩着一枚日本勋章，在灯光下泛着冷光，“我打算请叶危君吃顿饭，毕竟我们在德国一起留过学，也算同窗，而且我们两个老同学，也想好聊聊华北的事。”他看向叶危，语气带着刻意的亲昵，“叶危君说要带任秘书一起，任秘书觉得如何？”
任沐肖的目光落在叶危身上，等着他的决定。她知道，铃木的饭局从来不是单纯的聚餐，里面藏着多少算计，谁也说不清。
“听叶顾问的。”她轻声回答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。
叶危起身上前一步，走到任沐肖身侧，语气自然：“我一个人吃饭未免冷清，多带一个人，也能陪云子夫人说说话，免得夫人独自坐着无聊。而且听闻尊夫人擅茶道，正好让任秘书讨教一二。"
铃木的瞳孔微微收缩，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："好！还是叶危君考虑周全！今晚我让内子好好准备日式料理，我们不醉不归！八点，寒舍恭候！"
走进叶危办公室，任沐肖拉了拉叶危的衣袖，声音里带着焦急：“为什么要带我去？铃木本来就对我们疑心重重，这样一来，不正好给了他抓把柄的机会吗？”
叶危停下脚步，转身看着她，目光坚定而认真：“有了软肋才会有把柄，你不是我的软肋，你是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友，不是任人拿捏的弱点。”他抬手，轻轻拂过她肩上的碎发，“带着你，既能让铃木放松警惕，也能趁机摸清他最近的动向，他突然请吃饭，绝不会只是为了叙旧。”
“可这也太草率了。”任沐肖还是有些担心，“而且我根本听不懂日本话，要是出了什么差错……”
“信我。”叶危打断她，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，“我给你当翻译，不会让你出事的。”
任沐肖望着他眼底的笃定，心里的不安渐渐消散，她轻轻点头：“好。”
傍晚时分，叶危拿着两套和服带着任沐肖去了叶公馆。藏青色的和服上绣着樱花图案，布料细腻却沉重，任沐肖笨拙地穿着，腰带缠了好几次都没系好，急得额角冒了汗：“这穿起来也太别扭了，勒得人喘不过气，跟枷锁一样。”
叶危走过来，接过她手里的腰带，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，动作娴熟地帮她系好。他的目光落在和服上的樱花上，又伸手调整她歪斜的衿线，指尖的温度透过丝绸传来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：“别扭就对了，不是自己的衣冠，穿得再合身也是枷锁。"
铃木家坐落在屯门的富人区，院子里种着几棵红梅，花瓣在寒风中飘落，落在青石板上，像极了细碎的血痕。铃木穿着深色和服，站在门口迎接他们，身边的女人穿着绯红色和服，长发挽成发髻，插着一支珍珠发簪，眉眼温柔，与铃木的阴鸷截然不同。
“叶危君，任秘书，快请进！”铃木上前一步，热情地招呼着，随即指着身边的女人介绍，“这是内子，千岛云子。”
千岛云子微微欠身，用带着口音的日语说了句欢迎，声音轻柔，眼神却在扫过任沐肖时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任沐肖跟着他们往里走，左脚刚踏进玄关，右手腕就被千岛云子轻轻拉住。云子的手指纤细，力道却不小，她看着任沐肖，用流利的日语说道：“男士们要在主屋用餐，您是女性，应该跟我去偏屋，我们单独吃就好。”
任沐肖愣住了，她完全听不懂云子在说什么，只能茫然地看着对方：“抱歉，我没听懂。我是跟着叶顾问来的，应该和他一起。”
云子皱了皱眉，她的中文也不好，只能一边比划着“分开”的手势，一边重复着日语，语气依旧温柔，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。她是日本人，在她的认知里，男女用餐本就该分开，更何况任沐肖只是叶危的秘书，没有资格和他们这些“帝国的人”同桌。
“我真的要和叶顾问在一起，麻烦你了。”任沐肖有些无奈，只能继续解释，可两人语言不通，越说越乱，云子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，拉着任沐肖手腕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，眼神里闪过一丝固执，她是铃木的妻子，是帝国军官的家属，必须遵守日本的规矩，不能让一个中国女人坏了礼数。
“云子夫人。”叶危的声音突然响起，他用流利的京都腔说道，“任秘书是我的助手，这次来也有工作要谈，让她一起进主屋吧，不用这么麻烦。”
云子转头看向叶危，又看了看身边的铃木，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。铃木把玩着手里的折扇，语气平淡：“既然叶危君这么说，那就一起吧，你也进来，不用去偏屋了。”
云子这才松开任沐肖的手腕，微微欠身，没再反驳，只是看向任沐肖的眼神里，多了一丝疏离。任沐肖揉了揉被攥得发红的手腕，跟着叶危走进主屋，跪坐在他身边，榻榻米的凉意透过和服传过来，让她更加不自在。
主屋的桌上摆着日式料理，生鱼片、寿司、味增汤，还有一瓶清酒，热气袅袅，却勾不起任沐肖丝毫食欲。她从小就吃不惯生食，看着那些泛着水光的生鱼片，一点儿胃口都没有。任沐肖看着叶危用筷子夹起一块三文鱼，刀刃般的鱼片映出铃木扭曲的笑脸。"叶危君可知，华北的局势越发有趣了。"铃木端起清酒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晃，"听说有人在破坏'菊水计划'？"
叶危的筷子顿了顿，随即夹起一片紫苏叶："想必是些跳梁小丑。"他转头看向任沐肖，用中文低声说："尝尝这个，沾山葵时别太用力。"
任沐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，山葵的辛辣首冲鼻腔。她瞥见云子坐在铃木身边，先是小心翼翼地给铃木夹了一块生鱼片，轻声说着日语，语气里满是温柔，随后才拿起自己的筷子，慢慢吃了起来。她的动作优雅，每一口都吃得很慢，眼神却时不时地扫过任沐肖，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，像是在审视一个“异类”。任沐肖又看见云子正优雅地用筷子分割天妇罗，染着丹蔻的指尖捏起银匙，动作像极了在解剖猎物。这个表面温柔的日本妇人，此刻正用最得体的姿态，参与着一场杀人的盛宴。
“叶危君，尝尝这个金枪鱼，是刚从日本运过来的，新鲜得很。”铃木夹起一块生鱼片，递到叶危面前，语气亲昵，“华北的事，多亏了你帮忙，不然那些土八路，还不知道要闹腾到什么时候。”
叶危接过鱼片，却没有吃，只是放在碟子里，语气平淡：“都是为了‘帝国’的事，都是我应该做的。”他转头看向任沐肖，轻声说：“不想吃就别勉强。”
任沐肖点点头，心里暖暖的，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。她看着叶危和铃木周旋，听着叶危用流利的日语和铃木交谈，偶尔会给她翻译几句关键的话，大多是关于华北的军备调动，还有铃木对叶雄的不满。
酒过三巡，铃木的脸色渐渐泛红，眼神也变得更加灼热。他看着叶危，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：“叶危君，你在屯门这么久，也该知道，我们所做的一切，都是为了帝国的荣耀。以后有什么事，记得和我站在一边，别被那些中国人的‘思想’带偏了。”
叶危端起酒杯，抿了一口清酒，眼神平静却坚定：“是了，我们都是为了祖国的人民。”
这句话说完，任沐肖的心里猛地一震，她知道，叶危口中的“祖国”，从来都不是日本，而是中国。铃木却没有听出异样，他以为叶危说的是日本，满意地笑了笑：“说得好！来，我们再喝一杯！”
聚餐结束时，夜色己经很深了。叶危带着任沐肖起身告辞，铃木和千岛云子将他们送到门口，铃木拍了拍叶危的肩膀：“叶危君，别忘了我们说的话，帝国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“我记得。”叶危点点头，转身带着任沐肖离开。
走出铃木家的大门，任沐肖才彻底回过神，身上的和服像千斤重担，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。“刚才云子拉着我的时候，我还以为要跟她耗很久。”她轻声说道，语气里带着一丝庆幸。
叶危停下脚步，"她比铃木更危险。"叶危的手悄然覆上她被抓红的手腕，掌心的温度驱散了些许寒意，“千岛云子看起来温柔，其实和铃木一样，都拥护这场战争，是所谓的帝国最忠诚的信徒。她刚才拦着你，不只是因为日本的规矩，更是觉得，中国女人不配和他们同桌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望向铃木宅邸灯火通明的方向，"但最危险的地方，往往也是最安全的。"
任沐肖想起云子眼神里的固执和疏离，心里一阵发凉。原来在那些侵略者的世界里，哪怕是女人，也被灌输了“帝国至上”的思想，他们视中国人民为蝼蚁，视这场战争为“荣耀”，却不知道，他们正在亲手摧毁无数个家庭，无数个生命。
“我们一定会赢的，对吗？”任沐肖抬头看着叶危，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。
叶危握紧她的手，给了她无尽的力量：“会的。总有一天，我们不用再穿别人的衣服，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，不用在黑暗里周旋。总有一天，我们能光明正大地说，我们是中国人，我们的祖国，是中国。”
夜色中，两人的身影并肩而行，月光洒在他们身上，将影子拉得很长。虽然前路依旧布满荆棘，虽然身边依旧危机西伏，但只要他们并肩作战，只要他们心中的信仰不变，就一定能等到黎明到来的那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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