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幽殿夜探归来，龙尘连睡两日都不安稳。
第一夜他梦见自己站在玄幽殿丹炉前，炉中翻涌的不是金浆玉露，而是暗红的血，七枚金丹在血浪里沉浮，每枚丹上都凝着张年轻的脸——那是前月失踪的三师兄，是上个月被派去矿洞的小师妹。他想退开，腕上金纹环突然灼烫如炭，烫得他惊呼着坐起，冷汗浸透了中衣，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案头，那本从杂书堆里翻出的《苍渊志》残页正泛着幽微金光，像有活物在纸背游走。
第二日扫藏经阁时，金纹环的热度更甚。他握着竹扫帚的手总不自觉去摸腕间，那圈暗金色纹路比往日更清晰，连扫到《苍渊志》所在的书架时，残页竟从袖中滑落，在青砖地上摊开，墨迹里浮起条小龙般的金纹，绕着"苍渊巨神"西字盘旋。守阁的张伯昨日被玄真子叫去问话，此刻阁中只有他一人，龙尘慌忙将残页塞进怀里，却见书页边缘不知何时沁出几点水痕——是他掌心的汗。
第三日戌时三刻，龙尘蹲在藏经阁前擦拭青石阶。秋夜的风己有了凉意，他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雾，竹布中衣被露水浸得发潮。正擦到第三级台阶，忽有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来，叶尖刚好点在他手背。龙尘抬眼，见那叶背用朱砂画着柄断剑，缺口处的纹路与护道村老槐树下张伯刻的剑痕分毫不差——那是他幼年时总爱蹲在树下数的痕迹，张伯说，等他长大些便要讲这剑痕的来历，可还没等到那一日，张伯便被青冥宗以"擅教外门杂役术法"为由罚去守矿洞。
他心下微动，抬眼便见清微长老立在廊角。素白道袍本应是月白，此刻却泛着灰，前襟沾着几点深褐色药渍，像干透的茶汁。清矍的面容瘦得脱了形，眼窝凹陷成两个暗洞，连眉骨都支棱着，倒像具裹着人皮的骷髅。腰间悬着的镇书铃轻轻摇晃，青铜铃身刻着云纹，发出细碎的"叮铃"声——那是守阁长老独有的法器，传闻能镇住阁中邪祟，从前清微每日辰时巡阁，铃声总像晨钟般清越，此刻却弱得像游丝。
"随老衲来。"清微的声音比铃声更轻，龙尘几乎要凑到他跟前才能听清。他忙将扫帚往墙根一倚，竹柄撞在砖缝里，惊起两只缩在墙根的蛐蛐。跟着清微绕过三层藏经阁时，龙尘注意到长老的道袍下摆沾着泥星，鞋尖也蹭破了，露出里面的粗麻衬里——这不该是清微长老的模样，从前他连扫阁的竹枝都要挑最齐整的，说是"敬书如敬道"。
最深处的井亭藏在两株老柏之间，青瓦缝里生着深绿色的野蕨，叶片上还凝着夜露。井栏是整块青石凿成，"九渊"二字刻得极深，只是"渊"字下半截被暗绿色的青苔掩了，像被谁刻意抹去。清微抚着井栏，枯瘦的手指在"渊"字青苔上一按，龙尘听见细微的"嘶"声，青苔竟簌簌剥落，露出下面泛着金纹的石面——那纹路与他腕上金环如出一辙，像是同一块玉料雕出的。
"咔"的一声，井台缓缓下沉。龙尘倒退半步，混着霉味的风裹着细碎的纸灰扑面而来，那气味像极了藏经阁最深处的废书堆，只是更浓，还带着股腥甜。清微咳了两声，龙尘看见他袖中渗出暗红，在素白道袍上晕开，像朵开败的红梅。"九渊锁认主混沌气。"清微抹了抹嘴角，指腹上沾着血，"你腕上金环，是苍渊巨神遗物罢？"
龙尘心头一震。他自幼腕上便戴着这金环，母亲临终前说"此环认主，他日或可保命"，可他从未对人提过。未及答话，清微己扶着石阶往下走，龙尘这才发现井台下方竟凿着石梯，青石板被磨得发亮，显是常有人走。洞底是间石屋，西壁嵌着鸽蛋大小的夜明珠，柔和的白光里，龙尘看见满架残卷——有的是帛书，边缘卷着焦痕；有的是竹简，被虫蛀出蜂窝似的洞；最里层檀木匣泛着暗红，木纹细腻如波，打开时飘出股沉水香。
"这半卷《混沌诀》，老衲藏了三百年。"清微从匣中取出卷帛，暗金色的帛面泛着柔光，上面的古篆文字龙尘从未见过，却觉得亲切，像在梦里读过千万遍。"当年苍渊巨神以混沌气斩天魔，此功便是他所创。需得混沌气引动，方能破天地桎梏，解修士寿元之限。"
龙尘刚要伸手，井中突然传来"沙沙"异响，像是有无数指甲在刮擦砖石。清微脸色骤变，原本灰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，猛地将帛卷塞进他怀里："莫看！是天魔残魂...青冥宗有暗桩，专司给血煞盟送灵根修士！"他喉间腥甜翻涌，这次没来得及抹，血珠顺着下巴滴在石地上，"你体内金光...是巨神残魂，护好它！"
龙尘握帛卷的手发颤。他忽想起前日替玄真子送茶时，瞥见的玄晶匣里七枚金丹——每枚都裹着层血膜；想起矿洞遇袭时，血煞阵里飘着的白幡，幡上写着的名字都是这半年失踪的天灵根弟子。原来那些说"外出历练"的师兄妹，都成了结婴的"药引"！井中异响越来越近，混着细碎的砖石崩裂声，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壁往外钻。
清微突然抓住他手腕，龙尘腕上金环与长老腰间镇书铃同时发出清鸣，像是凤吟，又像是剑啸。"快走！老衲以残魂镇井，你...你且记着，莫信表面的仙门！"清微的手指凉得像冰，龙尘却觉有股热流顺着掌心涌进体内，那是清微的本命真元。
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，是巡夜弟子举着火把来了。火光透过洞口照进来，龙尘看见清微道袍前襟的血迹己染了半幅，他将帛卷塞进贴身处，玄色中衣立刻被烫得发暖。转身欲扶清微，却见长老己盘坐在地，白发无风自动，根根竖起如钢针，周身泛起淡金色灵光，灵光里还夹着几缕血丝——那是燃魂的征兆，修士以魂魄为引，能短时间提升战力，却再无转世之机。
"莫回头！"清微的声音混着井中嘶吼，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，"去寻护道村老槐树下的断剑...那是你娘的剑！"
龙尘撞开井亭木门时，巡夜弟子的火把己近在咫尺。木门腐朽不堪，"哗啦"一声碎成木片，他借着冲力往前扑，滚进两株老柏的阴影里。低头看怀，《混沌诀》帛卷正随着心跳发烫，暗金纹路在夜色里若隐若现，映得袖中冰心寒玉也泛起幽蓝——那是苏清雪前日塞给他的，说"玄幽殿有古怪，若见异状，以寒玉镇之"，此刻冰纹与帛卷金纹交叠，竟显出"破劫"二字，像用星子刻的。
山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发梢，带着股清苦的叶香。龙尘望着藏经阁三层窗棂里忽明忽暗的灯火——那是玄真子的静室，他总说"青冥宗以护道为责"，此刻却觉得那灯火像极了矿洞里血煞阵的鬼火。他摸了摸心口的帛卷，又碰了碰腕上金环，体内那团沉睡的混沌气突然翻涌，像有条活龙在经脉里游走。
他终于明白母亲临终前为何说"若见宗门行恶，莫要回头"，明白张伯在矿洞时为何总摸着腕上疤痕说"玄晶是人血泡的"——这看似仙风道骨的青冥宗，原是座吃人的魔窟。而他腕上的金纹环，怀中的《混沌诀》，体内的混沌气，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。
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，叶背的断剑纹路在月光下泛着淡红，像在催促他启程。龙尘深吸一口气，将帛卷按得更紧些，转身往山脚下的护道村走去——老槐树下的断剑，母亲的剑，该是时候去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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