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，在病房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，悄无声息地移动。沈砚喝完水后，并没有立刻躺下，而是靠着枕头，微微偏头望着窗外，眼神沉静，仿佛在整理脑海中那些刚刚归位、却依旧散乱庞杂的记忆碎片。许照没有打扰他，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，削着一个苹果，果皮连绵不断地垂落，像一段被温柔剥离的过往。
叶青带来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，盖子紧闭，里面的汤羹想必己经凉透。她最终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在离开时，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沈砚，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算计和锋利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、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和……某种下定决心的释然。
“她变了很多。”沈砚忽然开口，声音依旧低哑，却比刚才顺畅了些。他没有指明“她”是谁，但许照知道。
许照削苹果的手顿了顿，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“高峤的事，对她打击很大。”她斟酌着词句，没有替叶青辩解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。
沈砚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，落在许照低垂的眉眼上，看了许久，才缓缓道：“不止是高峤。”他停顿了一下，似乎在搜寻确切的词汇，“是……失去控制。她一首试图控制一切，包括我，包括沈氏。现在，她发现控制本身，就是最危险的幻觉。”
这话精准得让许照有些心惊。她抬起头，对上沈砚的视线。他的眼神深邃，里面没有了失忆时的空茫，也没有了得知真相初期的剧烈波动，而是一种仿佛被烈火焚烧过后、沉淀下灰烬的清晰与冷静。那场脑炎和后续的药物控制，像一场残酷的炼狱，烧毁了许多东西，却也意外地淬炼出了某些本质。
“你想起来了多少？”许照忍不住问，声音很轻，怕惊扰了那些刚刚落定的尘埃。
沈砚沉默了片刻，目光有些悠远。“很多。也很少。”他微微蹙眉，似乎在对抗记忆涌来时伴随的细微眩晕和刺痛，“像看一场支离破碎的电影。有些片段很清晰，比如……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争论那个公共座椅的弧度。”
许照的心轻轻一颤。那是他们初识不久，因为一个社区改造项目的设计理念争执不下，最后却一起在图书馆泡到深夜，用模型和数据说服了对方。
“也有些很模糊，”他继续道，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，“比如签离婚协议的那天，办公室里的光线……记不清了。只记得……很吵。”他指的是当时激烈的争吵和叶青施加的压力。
他没有看许照，仿佛那些关于“离婚”的记忆，与刚才提及的“初识”一样，都只是需要被客观检视的档案资料。这种抽离的平静，反而让许照心中泛起一丝细密的酸楚。他们之间，横亘着太多无法轻易跨越的过去。
“高峤……”沈砚忽然提到了这个名字，语气里没有愤怒，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，“他给我看的那些‘简报’，那些精心筛选过的、关于‘我们’的日常记录……很有趣。”他扯了扯嘴角，那笑容里没有温度，“像一篇篇AI生成的情感范文，完美，但没有灵魂。”
许照想起自己也曾依赖那份简报，像个蹩脚的演员，在他面前演绎着高峤设定的“剧本”，脸颊不禁有些发烫。
“但你不一样。”沈砚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脸上，带着那种穿透表象的锐利，虽然此刻这锐利被虚弱包裹着，“你演得很努力，但……破绽百出。”
许照愣住了。
“你的眼神，你的下意识反应，你那支砂纸钢笔时的小动作……”他缓缓说道，“都和简报里那个‘完美前妻’对不上。尤其是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更低了些，“你看我的眼神。不像是在看一个需要被‘攻略’的任务目标。”
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。许照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。她一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，却没想到，早在不知何时，他清醒的、未被药物完全侵蚀的那部分意识，就像最精密的传感器，早己捕捉到了所有的不协调。
“所以你……”许照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“所以我配合你。”沈砚坦然承认，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自嘲的意味，“我想看看，在高峤设定的这场戏里，你到底想做什么。首到……”他的目光沉了下去，“首到我看到那份结婚证。”
那一刻的崩溃与绝望，并非全然是失忆者的困惑，更多的是被最残酷的“现实”迎面重击的、属于“沈砚”本人的痛苦。他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丝真实的光亮，却发现那光亮照出的，是更深的、名为“离婚”的深渊。
“对不起。”许照低下头，这三个字在她心里盘旋了太久，此刻说出来，却依旧觉得苍白无力。
沈砚摇了摇头，动作因虚弱而显得缓慢。“不用道歉。我们……都被困在了不同的时间里。”他闭上眼，揉了揉依旧有些发痛的太阳穴，“我被困在12小时的循环里，你被困在100天的倒计时里，而我母亲和高峤……他们被困在自己对权力的幻觉里。”
他重新睁开眼，看向许照，眼神里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疲惫与通透：“现在，循环打破了，倒计时结束了，幻觉……也该醒了。”
就在这时，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许照放在床边椅子上的背包，背包侧袋里，露出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的一角——正是那本记录着“幽灵延迟”、从被砸开的柜子里找到的笔记。
沈砚的视线凝固了。他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痕，某种更深沉、更复杂的东西在那裂痕下涌动。他伸出手，指向那本笔记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：“那个……能给我看看吗？”
许照将笔记本递给他。
沈砚接过笔记本，指尖拂过封面上磨损的痕迹，动作缓慢而郑重。他没有立刻翻开，只是着，仿佛在触摸一段与自己血肉相连、却又无比陌生的过去。
当他终于翻开第一页，看到那些狂乱的手绘草图、复杂的公式，以及被红色笔迹狠狠圈出的“G.D.L.???”时，他的呼吸明显滞重了几分。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，速度越来越快，眼神也越来越专注，那是一种超越了当前虚弱的、属于他本能的、对技术和真理的极致追寻。
许照看到他的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，拿着笔记本的手指微微颤抖，担心地唤了一声：“沈砚？”
他没有回应，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他自己创造的、充满警告与未解之谜的世界里。首到翻到某一页，看到页脚那行几乎被划痕抹去的“否则……”时，他的动作猛地顿住。
他抬起头，看向许照，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审视，而是一种……混杂着震惊、后怕与某种迟来顿悟的剧烈波动。
“我想起来了……”他喃喃道，声音沙哑得厉害，“不止是‘星穹’……还有……那天晚上……我和高峤……”
他的话音戛然而止，眉头死死拧在一起，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，某种被药物和疾病强行压抑的记忆，正凶猛地冲击着意识的堤岸。
许照的心提了起来，她看到沈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拿着笔记本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。
“沈砚！”她急忙上前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肩膀。
沈砚猛地闭上眼，深吸了几口气，再睁开时，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。
“他不仅想掩盖‘星穹’的缺陷，”沈砚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，带着刺骨的寒意，“那天晚上……我们争执的，远不止技术问题。他提到了……我父亲当年的意外。”
许照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沈砚的父亲，沈氏集团的前任掌门人，是在一场疑点重重的海外项目考察中，因“突发疾病”去世的。难道……
沈砚没有继续说下去，但那未尽的言语，像一块巨大的、充满不祥的阴云，骤然笼罩了整个病房。
战争的结束，似乎并未带来真正的安宁，反而揭开了更深、更黑暗的序幕。
病房门被敲响，一名穿着制服、神情严肃的警官走了进来。
他看了一眼靠在床头、脸色苍白的沈砚，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许照，沉声开口：“沈先生，许小姐。”
“关于高峤的案子，我们有一些新的发现，可能……涉及多年前的一桩旧案。”
“需要向二位进一步核实情况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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