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旦夜那个拥抱的暖意，好像还沾在朱小闵的羽绒服上，那句“我喜欢你”还在耳朵边打转，高书平却像水汽被太阳晒干了一样，没了踪影。
电话关机，微信不回。
一天，两天，三天……
刚开始的甜蜜和不好意思，慢慢被越来越重的不安和害怕代替。那种不好的预感，像窗台上越积越厚的灰，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。
是不是出事了？还是病突然变重了？
她不敢往最坏处想，可脑子不听使唤地乱想。
她记得高书平提过他家租住的小区名字，是个很老的厂矿家属院。
她决定去找他。
这是她头一回主动去找他，在这个他们有法律关系却依然陌生的城市里。
那是个带着陈旧气息的老小区，楼房外墙斑斑驳驳的，露出里面风化了多年的砖色。
楼道里光线暗沉，混着淡淡的油烟和潮味儿。墙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，楼梯扶手锈迹斑斑。
她按着模糊的门牌号，找到一栋楼的顶楼，站在那扇漆皮剥落的暗绿色铁门前，深吸一口气，才抬手敲门。
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，门开了。
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妇女，眉眼和高书平有几分像，但脸色憔悴，眼睛肿得厉害，像刚大哭过一场。
她看见门外站着个陌生姑娘，愣了一下，眼神里带着警惕和疑惑。
“你找谁？”
“阿姨你好，我……找高书平。”朱小闵的声音有点发紧，“我是他……朋友。”
“我是书平他姑。”她侧身让开，“进来吧。”
高姑姑上下打量她，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了停，好像想到了什么，眼里的警惕变成了更深的悲伤。
屋子里的样子，让朱小闵的心猛地一沉。
房间摆设很简陋，几乎可以说是家徒西壁。客厅里只有几张旧木桌椅，沙发蒙着洗得发白的布罩，墙上留着几块深色印子，显然是以前放大件家具留下的。
空气里有股老人和药混在一起的味道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活气。
这里的一切，静悄悄地说着一个家被病彻底掏空后的穷困和凄凉。
高姑姑示意她坐，自己却局促地站着，两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着。
“书平他……没在家。”高姑姑嗓子哑哑的，一开口眼圈又红了。
朱小闵的心提了起来。
“他去哪儿了？他……是不是……”她不敢说出不好两个字。
高姑姑的眼泪一下子没忍住，滚了下来，她赶紧用袖子擦，却越擦越多。
“孩子……”她哽咽着，声音碎碎的，“书平那孩子……他……他犯浑啊！”
“他把那些药……药……全停了，说不吃了！没用了！白花钱！也白受罪！”
高姑姑的话像把重锤，狠狠砸在她耳朵里，砸得她头晕眼花。
“他爸求他……骂他，都给他跪下了……都没用啊！”
高姑姑己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“那孩子……心死了……铁了心不想活了啊……”
“没办法……几天前，看他……实在不行了，人都昏沉沉的了……只好……强行送肿瘤医院去了……”
“真是……拦都拦不住……孩子的心死了……”
高姑姑抹着不停的泪水，抬起头看她，眼里满是说不出的痛苦，和一种复杂的情绪。
“他迷糊的时候……嘴里还念叨……说这样……这样还能……还能留点有用的东西……”
“他说……留给小闵……”
高姑姑的话像个炸雷，在朱小闵头顶炸开。
她只觉得眼前一黑，全身的血好像都不流了，又突然疯了一样奔涌，冲得她浑身发抖。
停药，等死，原来是为了留点东西给她，为了把他的肾完整及时地留给她。
她终于明白那句“我的肾”背后，藏着怎样一个决绝的计划，和深沉又绝望的爱。
他早就给自己判了死刑，还悄悄执行着，只为换她那条渺茫的生路。
巨大的震惊、心痛、愤怒和排山倒海的负罪感，像潮水一样把她彻底淹没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。
“疯子！高书平……你是个疯子！”
她猛地站起来，声音尖得几乎破音，浑身抖得厉害，好像那个做疯狂决定的人就在眼前。
“傻瓜！高书平你这个……大傻瓜！谁要你……这样做的？谁要……你的肾？谁要你留！”
她语无伦次地喊着，泪水模糊了视线，胸口疼得像要裂开。
泪眼里，她看见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站在那儿。他听着妹妹的哭诉，听着陌生女孩崩溃的哭声和骂声，手指死死抠着门框，关节发白。
那是高书平的父亲。
他看着儿子把那些比金子还贵的药，一片片扔掉，看着儿子从清醒的决绝到痛苦的昏迷，他的心像被千刀万剐。
那是他唯一的儿子，是他卖了房子花光积蓄也想留住的骨血啊！可他拦不住，骂不醒，也求不动。
那种眼睁睁看着儿子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的绝望，像口深不见底的井，一口口把他吞没了。
只剩下那双浑浊的眼睛，里面没有泪，只有一片死寂的灰。
……
她一阵头晕，再也无法在这个充满绝望和影子的屋子里多待一秒，哪怕就一秒。
她猛地转身像逃噩梦一样，跌跌撞撞冲出门，连跟高姑姑道别都忘了，沿着昏暗的楼梯一路狂奔下去。
她冲出楼道，冷空气齐刷刷灌进肺里，却浇不灭她沸腾的情绪。
她站在路边，拼命挥手拦出租车。
眼泪还在不停地流，可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疯了一样烧着，代替了所有悲伤和愤怒。
找到他！找到那个傻瓜！那个疯子！
不能让他就这么放弃！不行！
什么肾！什么协议！都见鬼去吧！
要他活下去！无论如何，一定要他活下去！
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，她拉开车门钻进去，声音还带着剧烈的哽咽和发抖，却又异常清楚。
“师傅，去肿瘤医院，快点！”
出租车汇入茫茫车流，她紧紧攥着拳头，指甲深深掐进手心。
她要去把他，从那个自我放弃的深渊里拽回来。
哪怕，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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