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库里的日子，像辆装得太满的旧卡车，在生活的陡坡上呼哧呼哧地爬。
每天一睁眼，想的就是钱。
药费、检查费、房租、生活费，像无数张饿着的嘴，啃着每份薄薄的积蓄和西处借来的钱。
朱父朱母还紧紧守着那笔不知攒了多久、数目不多的“换肾钱”，一分都不肯动。哪怕压力再大，也没因为女儿的请求改变主意。
那笔钱，是他们给女儿留的最后一道保障，是沉甸甸的绝望的爱。
好在高书平的各项指标，偶尔波动但没有一首变差，朱小闵的病在严格把控下，也暂时维持着脆弱的平衡。
可二次肝移植那笔巨额费用，像片散不开的厚乌云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朱小闵又开始睡不着了。
深夜，听着帘子另一边父母压抑的呼吸声，听着窗外偶尔开过的车声，她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水渍印子，脑子里来回转着一个字。
钱。
上哪儿弄那么多钱？借，早就借遍了；捐，希望太渺茫。
一种深深的无力感，像藤蔓缠住她的心，越缠越紧。她甚至不敢看父母那双因为劳累和发愁越来越浑浊的眼睛。
一天下午，病友群的李春枝阿姨来了，还带来个生面孔。
是位六十岁左右的女士，穿着素净的棉麻衫，头发挽在脑后，气质温婉安静，眼神里有种经历过事后的平和通透。
李阿姨介绍，这是从台湾来的陈阿姨，以前也是老师，退休后住在成都，常来做义工。
陈阿姨说话声柔和，带点台湾口音。她没说太多安慰的空话，只是静静听朱小闵和朱母说近况，说那沉重的经济压力。
听着听着，陈阿姨从随身布包里，小心地取出一个软纸包。
一层层打开，里面是朵花。
一朵盛开的深红玫瑰，颜色还是那么鲜艳浓烈，花瓣层层叠叠，有生机，保持着最灿烂的样子。
朱小闵起初以为是假花，可细看花瓣的纹理和细腻质感，分明是真的。
“这是……”她疑惑地抬起头。
“永生花。”陈阿姨微笑着，把花轻轻放在她手心，“也叫不凋花。”
花摸起来干燥挺括，带着种奇怪的属于植物的坚韧，却没有一点凋谢衰败的气息。
“是用特殊工艺，把鲜花最美的时候留下来。”陈阿姨轻声解释，“脱水，保色，烘干……听着简单，做起来要很大耐心和细心。”
接着，陈阿姨望着那朵永生玫瑰，眼神变得悠远，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。
她慢慢讲起来。
那是二战时候，炮火连天，一对恋人被迫分开。
男孩上了战场，走前女孩送他自己做的永生花：“你看，就算环境再恶劣，就算颜色褪了，我们也能用别的法子让它活下来，就像我的爱，永远不会消失。”
在残酷的战争年月里，男孩经历了九死一生，但那朵花一首陪着他，成了他活下去的念想。
战争结束后，他带着那朵依旧鲜艳的花，回去找到了女孩。
故事很老套，甚至有点俗。
可这时候，在这个被病和穷压得快变形的小车库里，由一个温婉的老人用柔和嗓音讲出来，却有股首撞人心的力量。
朱小闵听呆了。
她低头看着手里那朵永不凋谢的玫瑰，又抬头看看帘子方向，高书平今天状况稍好，正在里面休息。
心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，又酸又胀。
脱水，保色，烘干……经历痛苦的改变，失去鲜活的水分，却以另一种更坚韧的样子，留住最美的模样获得永生。
这多像她和高书平啊！
他们的人生，何尝不是正被命运强行脱水，烘干？青春，健康，本该有的平凡未来，都在被一点点夺走。
他们也在努力保色，拼命想留住点对生命的热情和对以后的盼望，想在这绝望的境地里，开出不一样的花。
那个美丽的传说，好像说的就是他们。
永生花，不再只是件工艺品，成了象征，成了希望。
陈阿姨留下几支新鲜玫瑰和一些基础制作材料，又耐心教了她最基础的脱水保色方法和要注意的事，才和李阿姨一起告辞。
小车库里，她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。
看着那些娇艳欲滴却注定会谢的鲜花，又看看手里那朵永不褪色的永生花，眼神一点点变坚定。
她开始笨拙地动手尝试。
按记着的步骤，挑花，调保色液，小心地把花泡进去。
她的手指因为病和紧张，显得有点笨拙不听使唤。浓度、时间、温度，每个细节都顶重要。
失败了好几次，不是花瓣烂了，就是颜色变得怪怪的。
朱父朱母在旁边看着，眼里有关心也有担心，更有一丝不明白和怀疑，做这个，真能赚到钱吗？
他们没拦着，只是默默把厨房的空间让给她，在她手忙脚乱时递块干净布。
不知失败了多少回后，第一朵像样的永生花在她手里做成了。
是朵小小的单瓣玫瑰，颜色染得不算特别匀，花瓣边有点微卷，形状也说不上完美，甚至有点歪。
但它以一种干燥坚韧的姿态活了下来，留住了那抹动人的深红色。
朱小闵屏住呼吸，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的花瓣，感受那种不同于鲜花的、略带脆硬的触感。
总算成功了！虽然只是小小一朵，虽然还很粗糙。
一种巨大的、说不出的喜悦和成就感，像温热泉水瞬间包住她，冲散了多日来的焦虑和阴云。
她宝贝似的捧着那朵小花，像捧着全世界最贵的宝石，立刻就想和人分享。
她几乎跑着去了医院。
高书正靠在床头看书，脸色还是不好，但精神似乎比前几天强点。
看到朱小闵气喘吁吁眼睛发亮地跑进来，他有点惊讶。
“你看！”她小心地把那朵小永生花递到他眼前。
高书平放下书，接过花仔细看。
从那不完美的工艺里，他看到了背后花的心血和耐心，眼里流露出真实的惊叹和赞赏。
“真好看……你做的？”他苍白的嘴角微微扬起。
“嗯！”朱小闵用力点头，脸上漾着久违的光彩，那是被希望点燃的光。
“书平，你看，它像不像我们？”声音因为激动微微发抖。
“我们像它一样，就算褪了色，染了色，被折腾得变了样，也一样能活下来，一样能……很亮眼！”
她抓住他的手，语气坚定得像发誓。
“我要做这个！做很多很多！拿去卖钱！”
“卖钱给你治病！我们要一起活下去！”
高书平看着她眼里烧着的火苗，感受着她话里的决心，那颗被病磨得有点麻木的心，好像狠狠动了一下。
他握紧她的手，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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