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待，把每分每秒都拉得老长。
上海和成都，两座城像两个透亮的笼子。一个是移植舱的无菌囚牢，一个是病和穷织成的现实围城。
移植舱里白得晃眼，静得吓人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，像冷雨点子敲在神经上。
高书平躺着，觉得自己像块被扔进急流的木头。
新肝在他身子里开始干活，像颗陌生又太用劲的心，搅起一场内部战争。
排异反应来了。
不是尖锐的疼，是那种漫开来的全方位的垮掉。高烧突然卷过来，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往外冒，湿透了薄衣衫，黏糊糊贴在皮肤上。
身子一会儿像架在火上烤，喉咙干得冒烟；一会儿又像掉进冰窟，寒气从骨头缝里丝丝往外钻。
吐起来没完没了，胃早空了，只剩滚烫的胆汁，一次次被硬挤出来，带着撕扯食道的疼。
他蜷着，干呕声在静悄悄的舱室里特别刺耳。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酸胀和疼，好像每根骨头都被拆开，又笨拙地装回去。
药像两股打架的力量在身子里冲撞，一边想安抚那暴烈的新成员，一边又带来发抖、麻木和更深的虚弱。
意识在这痛苦的潮水里忽上忽下，时而被大浪拍进黑暗，时而又被抛上浪尖，获得片刻扭曲的清醒。
……冷。
像光身子躺在腊月雪地里，母亲冻得通红的瘦削手，在河边捶打衣服的景象一闪而过。
……热。
五脏六腑都在烧，童年不小心打翻的煤油灯，倏地窜起黄色的火苗。
……吐。
只剩苦水了，那味儿让他想起巷口老药铺里，常年飘着的煎熬中药的罐子味。
……痒。
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痒，像无数小虫在爬。指甲缝里藏着看不见的敌人，他只能死攥床单，指关节发白。
可在意识快被黑暗吞掉的边儿上，总会亮起些光点，像夜航的船看见了远方灯塔。
……向日葵。
望不到头的金色花海，沉甸甸的大圆盘低着头，固执地朝一个方向。那不是太阳，是朱小闵在花田里回头，脸上带点狡黠的笑。
……永生花。
她笨拙地捧着一朵歪扭的永生花，花瓣颜色配得有点俗，可眼睛亮得惊人，像枯井里落进了星星。
……劳作声。
耳边响起细细的窸窣声，是铁丝缠玫瑰茎的声音，还有胶枪按下时那声轻响，那是她深夜里一遍遍重复的动作。
这声音成了他混沌世界里唯一的坐标，固执地持续地把他从虚无边沿拉回来。
这些碎片，温暖而明亮，成了他对抗身子里这场战争的精神弹药。
每次快撑不住，他就使劲想那片向日葵花田，想她手指上那些小伤口。
求生不再是个空词，它具体成了想再见她一面的渴望。
在成都那小车库里，朱小闵的战争同样无声，同样激烈。
从医院透析回来，哪怕脚软得像踩棉花，她也要父母陪着在医院后面小路上走一圈。路旁香樟树叶掉了又长，她也盼自己能熬过这个冬天。
一碗碗褐色中药，散发着泥土和根茎混合着的苦味。她端起来，像完成仪式一样仰头灌下去。
其余所有时间，她都交给了那些沉默的五颜六色的花。
订单没因高书平进舱减少，反像雪片飞来。王晓蓉在网上悄悄讲了他们的故事，陌生人的善意汇成了涓涓细流。
为他出舱后漫长的恢复，也为那些可能突然冒出来的名字拗口的进口药。
钱是续命的柴火，她得一根根地攒。
手指上的创可贴缠了一层又一层，铁丝还是会不经意勒进肉里，留下深红印子。她像台上紧发条不知疲倦的机器，只有偶尔首起腰捶背时，才漏出一丝真实的疲惫。
那一朵朵凝固的永不凋谢的花瓣，是她投到远方的信念。
父母在旁边看着，心像在文火上慢慢煎着。
看她透析时闭着眼，脸白得像张纸；看她喝药时喉咙艰难地动；看她深夜还趴在桌前，台灯光勾出单薄的背影……
心疼，却不敢说，只能变着法炖点汤水，夜里蹑手蹑脚给她掖好踢开的被子，在她出门锻炼时，远远跟在后面，像两个沉默的影子。
偶尔复查报告上的数字好看点，肌酐值掉了一点点，老两口就能偷乐一整天，饭桌上话也多起来。
日子就这么在希望和绝望的钢丝上，小心往前挪。
奇迹有时不是石破天惊，它更像石缝里挣扎出的一点绿，悄悄冒头。
又一次常规复查，空气里消毒水味熟悉得让人心慌。
朱小闵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叫号，手心渗出薄薄的汗。她觉得自己像等宣判的犯人，判决书就是那张印满数据的化验单。
护士把化验单递她手里时，她几乎屏住呼吸。目光急切又带怕地扫过密麻麻的项目，最后停在那熟悉的数字上。
肌酐。
报告单上的数字，比上次又低了一点。
她不敢信似的，从随身帆布包里翻出上回的报告单，手指因为用力微微发抖。
对比，再对比……
不是错觉，不是仪器偶然波动，是条持续向下的缓慢却坚定的曲线。
因为身子各项指标总体改善和惊人的自律，医生仔细评估后，把她透析的间隔期稍稍拉长了一点。
主治医生拿着最新报告进来时，脸上带着惊讶和宽慰混在一起的神情。
“不错，真不错！”医生声音里有丝难得的轻快，“肌酐稳住了，还在往下走，电解质也比之前平衡多了，情况在好转！”
医生后面的话她有些听不清了。
什么维持住，什么部分代偿，什么未来也许……都像隔层毛玻璃，模模糊糊的。
只有那句“情况在好转”，像道强光，一下子劈开她心头压了很久的阴云，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首冲眼眶。
那点微光，穿透厚厚的云层，轻轻照在她干涸的心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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