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待的日子像梅雨季晾不干的衣裳，沉甸甸地贴在身上，透着凉意。
朱小闵每天数着窗外梧桐叶掉落的片数，叶子落一片，心就沉一分，首到上海那边的消息终于传来。
高书平要出舱了。
移植舱那扇厚重的门缓缓打开时，好像也推开了压在所有人心上的大石头。
高书平被护士慢慢推出来，身子在蓝白条纹病号服里空荡荡地晃着，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蜷缩的叶子。
脸上没有血色，是被岁月和病痛反复漂洗过的白。胳膊露在外面，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，青紫的针眼像散落的星星。
他的眼睛睁着。
那双曾经因为肝病浑浊发黄的眼睛，现在虽然深陷在眼窝里，却清亮了不少，像雨后的山涧透着微弱而固执的光。
护士调整输液管时，他试着抬了抬手指，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动作，让守在门口的朱小闵一下子捂住了嘴。
“书平……”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，化成一团湿雾。
他听见了，眼珠慢慢转向她，嘴角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。那笑容很轻，像早春湖面刚裂开的冰纹，底下淌着涓涓暖流。
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，只用口型无声地念着她的名字：“小闵。”
就这一下，朱小闵的眼泪彻底决堤了。
她想起在成都那个闷热的小车库里，他高烧不退攥着她的手，指甲因为病情恶化泛着深紫灰色。那时他的手心还是烫的，现在却冰凉。
她小心握住他搭在床边的手，怕用力了会碎，不用力又怕他感觉不到。他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蜷缩，像归巢的小鸟找到了落脚的地方。
高父站在床尾，这个脊背曾被扁担压弯却从未向生活低头的老人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。
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一遍遍抹着脸，泪水不断从指缝溢出来，砸在冷冰冰的水磨石地上，悄无声息。
他看着儿子，又看看朱小闵，嘴唇哆嗦了半天，才挤出一句破碎的话：“好……好了就好……好了就好……”
翻来覆去，只剩这句最朴实的话，装着千斤重量。
“闺女……我的肾……要是能给你……我现在就躺上去……马上给你……我不中用了啊……”
老人老泪纵横，声音里是掏心掏肺的愧疚和感激。
朱小闵的眼泪涌得更凶，她紧紧抓住老人发抖的手：“爸！你别这么说！书平好了，你也要好好的，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，比什么都强！”
这一声爸叫得特别自然。
在那些轮流守夜买最便宜盒饭的晚上，在那些医生面前互相打气的日子里，他们早就不只是因为一纸协议绑在一起的陌生人了。
他们是亲人，是在命运的惊涛骇浪里，紧紧挨在一起的一家人。
高父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，转身从床头柜的塑料袋里摸出个苹果，掏出那把刀鞘己经裂皮的小刀，坐在床边开始笨拙地削皮。
他的动作远不如朱母熟练，果皮断了好几次，厚厚地连着一大块果肉掉下来。但他削得特别专注，好像这个圆滚滚的苹果，是他现在唯一能把握住的实实在在的生活。
安静的病房里，只剩下小刀划过果肉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鸽哨。
阳光终于挣脱连日的阴云，斜斜照进来，落在高书平苍白的脸上。他微微眯起眼，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与温暖。
朱小闵打来温水浸湿软毛巾，轻轻替他擦额头和脖颈的虚汗。她的动作很轻柔，像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。
“睡会儿吧，”她低声说，“我就在这儿，哪儿也不去。”
他顺从地闭上眼，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。
高父把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切成小块，放在搪瓷盘里递给朱小闵，她拈起一块放进嘴里，慢慢嚼着。
苹果清甜的汁液在嘴里漫开，带着点果酸的涩，像极了他们的人生。劫后余生的甘甜里总掺着说不尽的苦涩，但终究能尝出味道了。
邻床是位同样刚做完手术的老先生，他的老伴探过头，轻声对高父说：“老哥哥，你儿媳妇……真没得说，难得。”
高父重重地点头，眼泪又差点掉下来，这次却带着笑：“是，是俺家书平……修来的福气。”
朱小闵听着，低下头看着高书平沉睡的侧脸，心里那片荒了很久的土地，好像正有嫩绿的芽顶着坚硬的土壳，悄悄探出头来。
生命有时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，一场不大的风就能把它震落，可有时，又顽强得让人吃惊。
就像高书平，肝衰竭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生机，换肝手术更是九死一生。他曾在深夜里疼得咬破嘴唇，也曾因严重的排异在生死线上挣扎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，整个人肿得变了形。
那些时候，生命好像只剩下痛苦的重量。可现在，他躺在这里呼吸平稳，抓住了微乎其微的生还机会，重新回到了亲人身边。
这顽强，也许不只来自他求生的本能，也来自那些深夜病友群里一句加油的问候，来自父亲削的那个不完美的苹果，来自她不顾一切的奔赴和守候。
她想起自己。
臂上的瘘管是另一条生命的纽带，每周两三次的血液透析，是她和这个世界讨价还价的筹码。
毒素在体内积攒时，那种从骨缝里透出的瘙痒和无力，她再熟悉不过。透析机滴滴的警报声，曾无数次把她从浅眠中惊醒。
她见过透析室里，有人因低血压昏倒，有人因肌肉痉挛疼得大叫，有人像她一样静静盯着天花板，眼神空空的，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。
她和髙书平，就像两条各自在干涸河道里挣扎的鱼偶然相遇，用彼此微末的水汽，濡湿了对方的鳃。
情况稳定下来后，他们踏上了回成都的路。
火车卧铺车厢里空气混浊，高书平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，眉头因为身体不舒服微微皱起。
朱小闵坐在窗边的小折叠椅上，守着他。
窗外是飞速后退的田野、村庄和远山。天色渐暗，零星灯火在渐浓的夜色里亮起，像散落人间的星星。
每一盏灯下，大概都有一个或悲或喜的故事。
高父靠在对面下铺打着盹，花白的头发在车厢顶灯的照射下有些凌乱，却也透出一种风暴过后的平静。
车轮撞击铁轨，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。这声音不像透析机那样冰冷，它带着方向，载着归心一路向西，朝着家的方向。
那个狭小的车库，此刻竟比任何地方都让人向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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